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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山和小山之間-1.jpg (108.2 KB, 下載次數(shù):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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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9-22 19:52 上傳
渡邊彩英
媽媽已經(jīng)來東京一個月了,依舊堅持讓我陪她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
“我聽不懂日語?!?br />
“把信用卡給店員就行了?!?br />
“我也不會說日語?!?br />
“把信用卡給店員就行了,你不用說話?!?br />
“不行。”
她果斷拒絕。于是我只能在工作之余陪她去超市,看她細心挑選商品,帶著戒備看著收銀的人,生怕他們掃碼掃錯了。有一次我特意模擬了一次我不在場的畫面:從始至終我沒有說過一句話,除了遞給店員信用卡。
回家路上我跟媽媽說:“你看到了吧,我剛才沒有說一句話,也成功購物了?!?br />
媽媽說:“那是因為你的臉已經(jīng)變得像日本人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是說,我只能理解成她在陳述一個事實:我在日本生活得不說是游刃有余,至少沒有障礙。至于像日本人,應(yīng)該是指穿著,住在這里這些年,我從中國帶來的衣服斷斷續(xù)續(xù)報廢,買的自然都是日本在流行的衣服。
就像很多次一樣,我試圖在心里為媽媽做辯解,把她尖利的話進行軟化處理,只為了不傷害我自己。當然,保持身心健康更是為了肚子里的寶寶。我懷孕五個月了。
我和丈夫渡邊曾在得知懷孕后喜出望外,這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結(jié)果。打視頻電話給媽媽報喜后,聽她說要來照顧我,我和渡邊這邊的空氣一下子僵掉了。我們住在一個兩居室公寓里,只有三十平方左右,渡邊很為難地說:“不太好吧。你休息不好?!?br />
日本人的婉轉(zhuǎn)其實是說自己休息不好,渡邊是律師,經(jīng)常早出晚歸。但媽媽卻直接表態(tài):她沒有什么,不覺得辛苦。
我尷尬地在他們倆之間簡單地翻譯了幾句,最后渡邊決定把自己的高爾夫球套裝和單車等全都寄存在郊區(qū)的好友家,在我們家里給媽媽添一張沙發(fā)床。視頻最后渡邊也保持了笑容,但我知道他想的無非就是他又為了我和我的“中國人身份”做了讓步。
我日常和父母過于密集的聯(lián)系、說話直接的性格、甚至吵架時高昂的語調(diào),都會提醒他我是個中國人。正如他的話只說一半、完全獨立于父母之外證明他是個日本人一樣。
我和渡邊不談各自的家庭,更不說誰的壞話。這讓我感覺輕松。他只說自己已經(jīng)十年以上沒有回過老家,每年會收到父母從秋田縣寄來的明信片,有時候還有大米。他也會回禮?!拔覀兌际仟毩⒌膫€人,應(yīng)該過自己的生活。”他說。他讓我更理解中國人的親情關(guān)系過于粘稠,纏繞在一起,并不好。我覺得說這話的他很有魅力,盡管我作為中國人做不到這樣。
“女兒懷孕了,再遠,做媽媽的不去照顧像話嗎?”“我可以給你們做飯,你們張嘴吃就行了,不好嗎?”“家小有什么關(guān)系,都是一家人?!?br />
這些話從中文翻譯成日語是可以的,但想讓渡邊理解這種文化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告訴他:他有四個兄弟姐妹,他們每個子女只需要和父母建立一部分連接;而我這代中國人都是獨生子女,父母只有我們。也許他嘗試理解“獨生子女”獨自擔負的責任和義務(wù),但他也不可能感同身受,畢竟他有四個兄弟姐妹。
他讓步,我表示感謝。盡管我本身也并不覺得媽媽來能減輕我的負擔,但我實在無力拒絕她的一片好意,就像無力拒絕她帶來的一切特產(chǎn)、零食,以及很多我已經(jīng)遠離的生活習(xí)慣。
我的肚子還不是很顯,媽媽說因為我吃得太少。五個月應(yīng)該很明顯才對。
我不以為然,我看了很多孕前教科書,從沒有一本書指出孕婦應(yīng)該吃胖自己。孕婦應(yīng)該多攝取蛋白質(zhì)、優(yōu)質(zhì)脂肪,而不是隨心所欲開懷吃。我去產(chǎn)檢,日本醫(yī)生對體重增長要求嚴格,說我的增長幅度很標準。這些都代表我的吃法肯定沒問題。
“我生你的時候沒有條件,連雞蛋都吃不上。你爸爸從市場批發(fā)一箱子掛面,我們每天都是清湯面條。”
我嘴上應(yīng)付著,心里卻在嘀咕:我們家不至于那么窮吧。我出生的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是學(xué)校的骨干老師了,會窮到那個地步嗎?
媽媽的敘事里,生活總是非常艱苦的,經(jīng)濟上艱苦,其他方面也艱苦,苦得讓人流淚,是我想象不出的。
比如:我奶奶對她很不好,她經(jīng)常以淚洗面。再比如:我爸爸不站在她那邊為她講話,導(dǎo)致她在婆家吃了更多的苦。有時候我聽著她說這些,會帶著惡意揣測她是不是把在某部電視劇的情節(jié)照搬到了自己身上,我隱隱記得小時候大人看的電視劇里有類似荒唐透頂?shù)那楣?jié)。
她還偶爾問我,記不記得奶奶是怎么欺負我們娘倆的。
我實話實說,不記得了。
于是她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說:“你奶奶不喜歡你,因為你是個女孩,她重男輕女,想要男孩。而生了你就沒有名額再生了,她恨你?!?br />
我記得第一次聽到這個是在三年前,那時我已經(jīng)在日本生活七年,剛和渡邊結(jié)婚沒多久。我和媽媽打電話閑聊,忘記是從什么話題說開去,她突然說到這個。在我印象里,她確實說過很多次我奶奶重男輕女,因為我是女孩所以不喜歡我。但她從沒提過“名額”這個詞,那次是第一次。
我條件反射地反問:“什么名額?”
媽媽像是看我有興趣,所以更來勁:“就是生第二個的名額呀。那時只能生一個嘛?!彼孟裼X得不用多解釋理由我就該懂。我大概懂,那是“只生一個好”的時代。
“名額跟誰要呢?”
“不跟誰要。沒有名額?!?br />
那時我肯定又不關(guān)心了,也許我打開了電視,也許我在上廁所,總之我哼哼唧唧地回應(yīng)媽媽,她也開始說別的事情了。
短短三年,我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其中之一就是對關(guān)于生孩子的任何事都充滿興趣,想要知道。看到電視上有虐待兒童的新聞,甚至只是兒童游玩受傷,我都會眼眶濕濕的。有天我偶爾回憶起那個電話的內(nèi)容,想到如果是現(xiàn)在我就一定會追問下去那個“名額”的事。而如果有人跟我說任何關(guān)于“重男輕女”、“只能生一個”的話我一定會憤怒。因為為母則強,從我開始設(shè)想自己成為一個母親的樣子,到那個胚胎在我體內(nèi)被孕育,我想要保護他(她)的本能也越來越強烈。
不管媽媽怎么說奶奶重男輕女、欺負我們,我都認為媽媽不愉快跟奶奶對她不好沒有直接關(guān)系。因為媽媽眼里全是不如意的事,不止奶奶這一件。而這除了是她的性格使然,還有什么別的可能?如果她懂得換個角度去看,或者換一種更柔軟的處理方式,一切都不會太糟。婆媳關(guān)系不好處理很正常,畢竟不是親生女兒和媽媽的關(guān)系,說到底也是外人,只要表面上過得去就好了,何必要求太多?像我和渡邊媽媽只見過一次面,過年時才發(fā)一條祝福信息,平時沒有任何交集,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種話沒法和媽媽說,她只會冷嘲熱諷一句“那是日本人的習(xí)慣”,我都能想象她那種不關(guān)心的語氣。
她來東京之后,我?guī)コ再F的壽司,她只吃了玉子燒,并抱怨太甜。那時她也說了類似的話:“這是日本人的習(xí)慣,我吃不慣?!鄙踔廖页缘臅r候她也要管:“你懷孕了,不要吃生魚?!?br />
“醫(yī)生說我可以吃。”我覺得很掃興,這種地方我平時都舍不得來的,是因為帶來她才點這些,吃完自己那份我已經(jīng)飽了,但她剩下的實在浪費,我不得不吃完。
“那是日本醫(yī)生說的,你是中國人?!?br />
那一刻我很震驚,因為在我印象里媽媽不是那么狹隘的人。她想說什么?因為我是中國人所以我的身體構(gòu)造和日本人不同嗎?
“可是已經(jīng)點了兩人份,你知道你剩下的要浪費多少錢嗎?”
媽媽不說話,只喝免費的水。當晚她到我房間,給我一個裝著人民幣的信封。
“白天你請我吃的飯錢?!彼f。
我心里突然一陣難過,但還是若無其事接了過來。
我難過的是我想起很多次,我每次回家看她的時候,都是這樣給她錢的,因為沒有別的可為她做的,就只能給錢,讓她買家電、買衣服、買護膚品,雖然她幾乎不會買。我這才知道作為收錢的一方的心情并不愉快。
我試圖回憶起我和媽媽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記得小時候她每天一邊給我穿衣服一邊教我背唐詩,晚上家里不開電視她陪我一起寫作業(yè),正因為她對我學(xué)習(xí)成績要求嚴格,我才成為了當?shù)氐谝粋€保送本碩博連讀的人,校長親自來我家送來了獎狀,媽媽很驕傲,我也終于熬出了頭,離開了家。
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吃麥當勞,第一次和同學(xué)逛街……很多對于別人來說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對我是新奇的。我不認識他們追的明星,也不認識商場里的牌子,我憑著高考超高分數(shù)考進了最好的大學(xué),但進校的同時我和所有人又重新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這次的賽道不再比成績,而是比見識、比談吐、甚至比外表。
我嘴硬說自己沒興趣的事情其實對我誘惑最深,在新的賽道我輸?shù)靡粩⊥康?,至今不愿意去回憶當時同學(xué)拉幫結(jié)派是不是在背后說我壞話。
媽媽再也幫不上我的忙,除了盡量多給我一點零花錢。
但錢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大三開始我做兼職家教,開始攢錢。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花,只好偷看別人買什么衣服、什么護膚品,我也跟著買。
當別人都在大學(xué)里開始酸甜愛情時,我又慌張了,對過分粗糙的自己感到羞愧。我一直在努力做媽媽口中的好學(xué)生、好女孩,于是我直到大學(xué)都沒有戀愛過。而當有個人來示好,我就慌不迭地掉入那輕易的圈套,并且認為自己只值得那樣:他的疏離代表他有君子之風(fēng),他的怠慢也是因為我索取太多。
我的初戀開始于大學(xué),經(jīng)歷各種波折,卻意外地長久——一直到我研究生畢業(yè)。媽媽說我運氣好,這也讓我特別反感,好像我就該很快被甩似的??烧嬗袡C會讓她和我的初戀男友見面時,她又看不慣那個男生的談吐。
“他小家子氣。怎么能讓他那么對你?我生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受氣的?!彼贸鯌偃バl(wèi)生間跟我說。
媽媽總是這樣的,挑剔、愛抱怨、自怨自艾,好像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弄得大家誰都不開心。她也總是成功。
我不顧媽媽反對,和初戀一直相處到他提出了分手。
其實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初戀男友可疑之處太多。但在當時我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去判斷,只能被動地接受,直到他都懶得騙我:“我可能喜歡男生?!彼拇_用了“可能”這個詞,這種委婉讓我印象深刻。他難道還想要我把自己的全部人生押寶在他的“可能”上嗎?我難道應(yīng)該歡天喜地接過我的命運——那一點可能性嗎?
“可是你說你打算和我結(jié)婚?!币欢ㄊ悄睦锔沐e了,我的震驚不亞于考試考零分。
“本來是的,但我不想再騙你了?!?br />
他對我沒有愛情,有的是同情。
當他還在道歉的時候,我心里卻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媽媽知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種侮辱。我迅速地離開他,撇清相處多年的一切,在一個人在家以淚洗面三個月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振奮起來,那是一種跌到谷底的重生。我報名了東京一家語言學(xué)校的短期留學(xué)課程——我們曾經(jīng)說好要一起去東京蜜月旅行,現(xiàn)在我必須把自己扔到更大更陌生的環(huán)境里去磨煉,一切從頭再來。
媽媽不知道這些事,不知道我一個人躲在日本舔傷口。中國人不聊這些難過的事,哪怕是跟自己的媽媽也不能。我從零學(xué)習(xí)化妝,學(xué)習(xí)怎么做一個受男人喜歡、至少不被他們害怕的女人,學(xué)習(xí)與人相處之道,我發(fā)現(xiàn)哪怕我只是打零工,面對的人際關(guān)系也比面對在一群象牙塔里的同學(xué)們要復(fù)雜得多。我每周都給媽媽打電話,我們只聊一些不重要的、不需要解決的事。
起初我跟媽媽說,我在日本玩一段時間就會回去,繼續(xù)把博士讀完,考職稱進高校工作。
后來我戀愛了,對方是在日本出生的中國人。我跟媽媽特意強調(diào):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我當時一定還是想討好她,想讓她放心。可她卻冷不丁地問一句:“那他會說中文嗎?”
我啞口無言,因為他一點都不會,他爸媽也由于來日本多年,把中文忘得差不多了。
我只能生氣地說:“會不會說中文一點都不重要?!?br />
媽媽說:“那你為什么要強調(diào)他是中國人?”
媽媽就是這么不依不饒地想讓我不開心。我讀了很多心理學(xué)的書,學(xué)著把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分割開來,并以一種寬容的心態(tài)面對她,這的確讓我好受很多。
我記得跟媽媽說不準備回去把博士讀完的時候,她在電話里沉默很久。我緊接著說了一些放棄的理由,例如我憑自己的能力和學(xué)歷已經(jīng)能在日本找到一份穩(wěn)定工作了,例如現(xiàn)在博士已經(jīng)含金量不高了,例如我覺得自己當學(xué)生已經(jīng)足夠久了。
媽媽聽著,突然說:“你是不準備回來了?!?br />
我當時像是被冒犯了一樣,怨她說話武斷,給我下定論。如今事實證明她再次言中了,我不僅在這里結(jié)了婚,還要在這里生孩子。我不僅沒有嫁給一個中國人,甚至他連混血都不是。
天氣好的時候,我和媽媽出去逛嬰兒用品店。我在研究哪種奶粉好的時候她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奶粉只是輔助,還是母乳最好呀?!?br />
我聽幾個朋友說過,母乳喂養(yǎng)雖然方便,夜里也不需要沖奶粉泡奶粉刷奶瓶,但媽媽會特別累,因為嬰兒習(xí)慣母乳之后不肯喝奶粉的概率很大,這樣一來就沒有人能代替媽媽的存在,什么時候媽媽都必須在場,一點自由都沒了。而一開始就喂奶粉的話,媽媽輕松,爸爸和其他人也能給寶寶喂奶粉。
我跟媽媽說了,她咕噥著說:“話是沒錯,但母乳營養(yǎng)還是最好的?!?br />
“如果沒有奶水呢?”
“一開始都沒有,慢慢都會有的?!?br />
“我是母乳喂養(yǎng)長大的嗎?”
“對?!?br />
媽媽撒謊。我突然意識到她在撒謊,因為我很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爸爸用奶瓶給我喂奶的場景,或者說不是我記得,而是在照片里看到了。那個黃色小鴨的奶瓶,多次出現(xiàn)在家庭相冊的照片里,我也清楚記得爸爸說過,那時奶粉很貴,怕我喝不完浪費,所以一次只沖一點,喝完再沖一點,他都很熟練。甚至有段時間,媽媽總是不在家的。爸爸說她在工作?或是生病了??傊辉诩?。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對媽媽產(chǎn)生了徹底的不信任,我意識到也許很多事情上她都是故意和我唱反調(diào),她為了和我唱反調(diào)甚至不在乎她自己的立場到底是什么,她只想要和我相反,或者說,用她的那套來糾正我,讓我難受。想到這我生氣極了,因為我如今終于成熟到想要和她理性溝通,就事情本身交換看法,努力營造一種理想的母女關(guān)系,而她呢?她還在繼續(xù)著多年以來的習(xí)慣,告訴我我是錯的,對一切都不滿意。
比如這次媽媽來照顧我,渡邊一直在幫忙,從給媽媽辦簽證,到在我們家安置一個沙發(fā)床,還有對媽媽的態(tài)度尊敬,無可挑剔。這些日子他多是早出晚歸,盡量讓媽媽和我單獨在家,讓我們自在一些。有時候凌晨我聽到他進家門的聲音,聽到他小心翼翼打開冰箱,再開一罐啤酒的聲音,或是洗澡時水量很小的聲音,這些他性格里的善良的品質(zhì)總是讓我一再感動。不需要語言,我知道他在給我、我媽媽照顧。
偶爾,周末我們會一起吃飯。那個時候渡邊也表現(xiàn)得很熱情,用他從沒有過的大嗓門回應(yīng)媽媽的中文,兩人雞同鴨講也能懂對方似的。即便如此,媽媽喜歡渡邊嗎?肯定不?!澳銘?yīng)該讓你丈夫多做點家務(wù)。”“你丈夫喝酒太多了。”“你丈夫天天都回家這么晚嗎?”媽媽怎么可能懂,這是別人的自由,哪怕是丈夫,也是該有這些自由的。她看不到渡邊為我做的一切,只知道挑剔那些他無法改變的地方,那些抱怨除了讓彼此都不愉快,還能有什么作用呢?
我沒有一個自由的童年,當爸爸和媽媽站成兩邊時我沒有選擇,跟了媽媽。為了討她歡心,我不跟她不喜歡的小孩玩,一個人悶在屋里努力學(xué)習(xí),等到進了大學(xué)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像個女生、如何和男生戀愛;因為沒有正確地愛過,所以我輕易相信愛情,花了五年時間才被告知愛情“可能”不存在;我用自己的方式逃開熟悉的環(huán)境,在陌生的國家花了十年時間成家立業(yè);我和在日本出生的中國人戀愛,我和日本人結(jié)婚;我學(xué)習(xí)如何對自己好一點;我放棄自己的工作,或者我開始新的工作。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事在媽媽看來,都有可以挑的毛病,都不盡人意,都不能讓她贊揚。我認真去想,也想不到她上次表揚我做得好是在什么時候。她總是眉頭微皺,嘴角繃直,等著我再次給她機會讓她抱怨一通。對別人她尚有寬容修養(yǎng),對我卻是嚴格無比,她不厭其煩地把過去受婆家欺負的事告訴我,是要我對已經(jīng)死去的奶奶保持一份恨嗎?怎么會有教自己的女兒去恨的媽媽?
任蓉蓉
我的腰和膝蓋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厲害,小腿腫得一按一個坑,身體虛,全身是毛病。同事都讓我別去東京,因為聽說那里正是梅雨季節(jié),我肯定不好受。但他們也不想想,女兒懷孕,媽媽不去照顧像什么話。
在東京機場看到毛毛,她很瘦,五個月的身孕幾乎看不出,她上次回國還是一年前,我感覺她現(xiàn)在比當時還要瘦。她把一塊證明自己是孕婦的吊墜掛在背包上,但我們坐地鐵的時候并沒有人給她讓座。東京的地鐵很安靜,沒人說話,大家都在看手機。
我時刻盯著要下車的人,搶到了一個座位給她坐,她卻害臊似地擺擺手,讓我別那樣,我給她丟人了。
為了緩解尷尬,我告訴她因為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所以提前十個小時到了機場,生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誤了飛機。她只是笑笑,用很低的聲音說:“都有牌子寫得清清楚楚的,你又不是不識字。仔細看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br />
我的確是擔心過度,什么東西不能帶上飛機,要去哪里排隊,地鐵哪個出口直通機場,在我的憂慮里無數(shù)種意外情況都可能導(dǎo)致我大幅度晚點錯過飛機,而錯過飛機是我害怕的。
地鐵上毛毛一直看著窗外,我沒有機會告訴她一些好笑的細節(jié)。比如因為我到機場太早,所以工作人員查了很久才查到我的航班。再比如我在辦托運行李手續(xù)時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下打開行李箱,為了找我的護照。我筆直地坐著,等著下一個和她說話的機會。
我發(fā)現(xiàn)從去年她回國看我開始就很少大笑,多數(shù)時候只是揚揚嘴角,代表她笑了,不代表她開心。夜里她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打電話,她聲音很輕很慢,也幾乎聽不到笑聲。那時她剛和日本人結(jié)婚,對方是成功的律師,她的生活似乎無憂無慮。
每天早上,她都要喝一杯綠色的蔬菜汁,吃水果。也許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備孕了,但備孕就更應(yīng)該注意營養(yǎng)均衡,不過我們從不聊這些事。
直到下地鐵,走在東京的路面上,她終于開口問我:“一切都順利吧?”正東張西望的我被問得猝不及防,只點了點頭。
毛毛家是氣派的高層樓房,一層是很大的休息區(qū)。但家很小,她都沒有一張書桌,只能在飯桌上工作。她說工作不是因為錢,是覺得懷孕的時候能完成一本書很有意義,對孩子是個紀念。我不懂,因為我生她的時候一直上班到九月臨盆,站不了講臺就專門批作業(yè),那時只是為了每個月一百一十塊錢的工資。
日子很不好過,毛毛爸爸在外地進修,每個月的工資自己也緊巴巴,寄不了錢回家。我的工資里要給毛毛奶奶六十塊,因為借住他們家房子,要交房租。剩下五十就是我的生活費。掛面買一箱,能吃一個月。衛(wèi)生紙也要買,洗頭皂也要買,不能不省。吃不到不要緊,我無所謂,我怕餓壞肚里的孩子。有點富裕就打雞蛋在掛面里,有營養(yǎng)的東西只能買得起雞蛋。
毛毛說日本醫(yī)生對孕婦體重要求很嚴格,要求不能長太多,她對吃很講究,擔心會不會過胖。這個煩惱在我那時是不存在的,我身邊的孕婦全都擔心會不會營養(yǎng)不良。我生毛毛的時候是我人生最瘦的時候,體重比我孕前還輕,因為孕吐。我真的好擔心,怕她有什么問題。沒想到她哭聲比產(chǎn)房里其他小孩都洪亮,還持久。接生大夫說,沒見過能哭這么久的嬰兒,性格一定倔。
大夫說得一點沒錯,毛毛從小就倔,睡覺要人陪,不然就哭;不給她買玩具就在店里一直哭,哭到人都來勸我:買給她吧,看她多可憐;不喜歡吃的東西堅決不吃,磨碎了跟別的混在一起給她她也不吃。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川川就跟他姐姐性格完全相反,從出生就很文靜,一個人玩著玩著就能睡著。
我最近記性越來越差,連個路都記不住。毛毛帶我去的超市,走路很近,用她的話說就是“閉著眼也找得到”。但不知道為什么,要我一個人去我還是很緊張,我覺得我記不住路。后面一來車,我可能就拐錯路口,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辦?語言不通,我也沒有日本手機號,老想這些,越想越怕。這么大年紀了自己去超市都做不到,真是個負擔。
怪的是,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情卻越來越清晰了。有時候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身體一動不動,過去的事卻一件件在腦子里重上演一遍。
毛毛問我她是不是喝母乳長大的,我當時說是的,但當天下午我又一個人想起這件事。其實我跟她說得不準確,她喝母乳是喝到了八個月的,這些我都記得好清楚。
毛毛八個月的時候,我意外懷孕,懷孕就沒有奶水了,只能給她喝奶粉。本來沒有選擇,必須打掉的,因為當時的政策是堅決不允許生二胎,發(fā)現(xiàn)懷孕不打掉就要開除工作,我和毛毛爸爸都要被開除。本來就窮,再丟了工作怎么辦?娘家人也都勸我趕緊打掉,只有毛毛奶奶強烈要求我生下來,她說她請風(fēng)水先生算過了,下一胎是個男孩。我倒不在意男孩女孩,就是害怕丟工作,沒飯吃,但內(nèi)心也是不想打掉的,哪個媽媽會想打掉自己的孩子呢?我不愿意打,一直做不了決定,一拖就拖到了肚子顯起來了,更不可能去打掉了。
家里人害怕,替我和單位請了病假,把我送到了蕭崗村,我的舅舅和舅母家,他們都是農(nóng)民。聽說農(nóng)村管得不嚴,有很多孕婦在那里偷偷生完二胎再回城里。
毛毛那時才一歲多點,實在離不了我。沒辦法只好把她也帶到了蕭崗村,我們就住在舅舅家的一個偏房里,對外說我丈夫出去打工,我在這待產(chǎn),而毛毛是丈夫的前妻留下的孩子。費了好大勁想的故事,不知道農(nóng)民們相信幾分?,F(xiàn)在想想可能大家心里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蕭崗村的日子真愉快啊。毛毛會走路了,跟著舅公去種地,在田里打滾,回家一身泥,沒點女孩的樣子。
我避諱旁人的眼光,為了保險起見,白天盡量不出門活動。等到天暗了點才挺著肚子出門走走路。
“媽媽,出門?!泵豢聪﹃栆淞耍屠业囊陆侵钢复箝T口,蹦出兩個詞,她一整天都在等天黑呢。
我們沿著麥地走。毛毛沒走幾步就要我抱,不抱就哭。累得我氣喘吁吁,走幾步再把她放在地上。
“毛毛乖,媽媽太重了,你自己走好不好?”我讓毛毛摸我的肚子,她有時候像是聽懂了似的,拉著我的褲腿和我一起慢慢走。
天氣不冷不熱,太陽正在落山,小風(fēng)吹拂我們的頭發(fā)、衣袖,真舒服。想想明天可以吃今天摘的玉米,看到一只小野狗從眼前跳過,那是我最愉快的日子。
在毛毛東京的家附近有幾個小公園,干凈、漂亮。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一邊低頭玩手機一邊走過,公園里孩子在玩耍,媽媽們在長凳上坐著看他們。年輕的媽媽們裝扮美麗,明明孩子還那么小,身上卻看不出剛生完孩子的痕跡,這讓我想到毛毛所說的日本醫(yī)生對孕婦體重要求嚴格也許是有好處的。
毛毛也會成為這樣的媽媽,她有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她很努力在過一種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從第一次和我大吵大鬧說我不支持她減肥開始我就知道。
那是她大二上學(xué)期暑假,我記得。她突然宣布晚上不吃飯,早上和中午都只吃黃瓜和西紅柿。
“我太胖了!”她歇斯底里地喊著。
她也不過六十公斤,一米六五的身高,算不上胖,還帶著嬰兒肥呢。
“你不胖,聽誰瞎說?”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我胖!”
到了飯點她不出來吃飯,我就把飯端到她屋里。到第二天去收發(fā)現(xiàn)她一口沒動,她就是這么倔。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一次次徒勞地把飯送進去,再端出來。我跟她好說歹說,少吃可以,不能不吃。她終于答應(yīng)至少一頓飯吃一根玉米。我慌忙跑去市場揀最好的玉米回來煮,可她只吃了一天就反悔了,說體重下不去,就是怨我逼她吃。
毛毛從小就是很容易受別人影響的孩子。小學(xué)同桌用的筆記本,她也想要,別人鼻梁高,她就羨慕。她覺得數(shù)學(xué)好的同學(xué)比她厲害多了,即便她的語文成績總是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別人的她就覺得好,而對自己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視而不見,她的可愛,她的才能。
過完暑假返校的時候,毛毛臉頰消瘦,氣色不好。我把三張百元鈔票塞給她,讓她在學(xué)校多買點好吃的。她接過錢的時候看我的眼神讓我害怕,她好像恨我,我卻不知道為什么。
“還需要買什么嗎?”我問她。那時生活過得好多了,我當班主任還有每年一次的獎金。
“連衣裙、化妝品。”她一字一句地說。
“不上課的時候跟同學(xué)多去逛逛?!?br />
“知道了?!?br />
我心里一陣酸楚。她在怨我。怨我沒有給她穿連衣裙,買化妝品,或者是怨我的衣柜里沒有連衣裙,洗漱臺上沒有化妝品。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還穿著高中奧數(shù)競賽時發(fā)的體恤衫,她的頭發(fā)發(fā)質(zhì)隨我,干燥沒有光澤。我們家里只有兩個女性,卻沒有一點女性的氣息。一直以來,我只關(guān)心她的學(xué)習(xí),希望她走出縣城,出人頭地,過上好的日子,以為這樣她就會開心。
我第一次意識到把她送出去讀書就像是把她從屋里扔到了草叢里,她會在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完成蛻變,而我只能遠遠看著她,我所擁有的一切經(jīng)驗都不能幫她。我不知道她和什么樣的人交朋友,而他們之間又流行什么,她如何生活。
那是我記得清楚的一個節(jié)點,在那個節(jié)點后毛毛迅速長大了,以我不可思議的速度。她的嬰兒肥消失了,每次放假回家都比以前漂亮一點,眉毛修得很干凈,舉止打扮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她談戀愛了,愛美了。她說小趙對她很好,尊重她。我跟她要照片看,她在手機里選了半天才給我看一張他們的合照。
照片應(yīng)該是小趙拍的,他牙齒潔白,頭發(fā)整齊地對著鏡頭露出一個完美的笑臉。在他旁邊的毛毛卻一臉茫然,看得出是突然被拍下的。
“他為什么不等你準備好了再拍?”既然是合影,應(yīng)該兩個人都準備好再按快門,而毛毛選來選去只給我看這一張,說明她甚至沒有比這更好的合影。
毛毛很生氣,她說那不重要,讓我看小趙就行,“你不是要看小趙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長什么樣。”她急了。
我只憑一張照片就判斷小趙是個只顧自己的人,也許是有些武斷了。我只是怕毛毛又盲目地看到別人的好處,而不珍惜寶貴的自己。
毛毛向往朋友式的母女關(guān)系,有時會有意無意地提到哪個朋友和自己的媽媽一起去拍了大頭貼,一起逛街,有的母女看起來像是姐妹,能分享很多事情。她的語氣帶著羨慕,還會勸我:有時間你也去燙個頭發(fā)吧,多花時間在自己身上;不要總是埋頭工作,單位少了你還能不轉(zhuǎn)了?你還年輕,多穿點顏色鮮艷的衣服試試看呢?她甚至還鼓勵我再婚,對,那時毛毛爸爸早已再婚。
我不知道毛毛對我和她爸爸的離婚了解多少。當時她還很小,對我的解釋一知半解,等她自己戀愛后她的態(tài)度很豁達:分開也可以做朋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過于依賴另外一個人。
她的態(tài)度明顯是跟我相反的,我離婚后沒有跟王光輝做朋友,除了工作我沒有興趣愛好,我會離婚也是因為我太依賴王光輝,想讓他跟我一起記住川川。
毛毛的大度讓我吃驚,我也知道這是我做母親的失敗。要靠女兒教我這些,而不是我教女兒這些。我生她的時候才二十三歲,連縣城都沒有出過,半輩子都在教同一本初中語文教材。而她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jīng)保送了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本碩博連讀,高中校長親自送錦旗到我們家,夸她是我們?nèi)h最優(yōu)秀的人才,不用說,什么事她都比我做得好,做得快,比我知道得多,我最多只能在旁邊說幾句擔心的話,事情還是要她自己去完成。
二十五歲時她說要去日本留學(xué),我不理解,那時她博士還沒讀完,要是拿不到學(xué)位怎么當大學(xué)老師?但她說可以休學(xué)一年,用她自己掙的積蓄見識世界一圈再回來。我除了告訴她注意安全,又能做什么呢。我甚至沒有坐過飛機。
我早就知道她不會回來,回來讀博很辛苦,她和小趙分手后精神很差,沒個情感支柱很難讀完,但憑她的能力在日本找個好工作肯定不難,很快她就找到了一個好工作,有員工食堂和住宿,周末還能出去玩,發(fā)來的照片都很美。
“媽媽,你知道嗎?我去考駕照,一組十個外國人,只有我一個一次就過了?!彼萌毡抉{照的那天很開心,我卻忍不住擔心她上路之前要不要找個陪練。
“考試通過不代表上路沒問題,還是再練練好?!?br />
“考試通過就是代表沒問題。我有駕照就是可以上路了!”她大聲在電話里說。
“再練練沒有壞處。”
“你就不能說一句,‘你真棒嗎?’”毛毛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隨即她把電話掛了。
我拿著手機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怕再打過去影響她工作,或者她已經(jīng)坐上地鐵了。她曾經(jīng)說過地鐵里不能接電話的。我很擔心,夜里睡不著,直到她又發(fā)來照片,原來她去了更遠的地方玩。
就這樣,我看著毛毛一點點離開了中國,離開了我。
毛毛孝順,每周都打電話跟我聊天,每年都會回國幾次看我,給我?guī)Ц鞣N新奇的玩意,教我怎么打扮自己。是的,她從來沒有指著我的鼻梁說:“你看什么都不順眼,把自己過成黃臉婆,我可不會像你這樣?!钡囊慌e一動都說明她不贊成我的方式,她要過跟我相反的生活,并且她有能力過那種好生活。她以為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
有時候我一個人在家里坐著,異常的寂靜把我包裹起來。我感覺毛毛似乎就在我身邊,又像遠在天邊,我想問問她,還記不記得蕭崗村,還記不記得川川。我想問問她知不知道在川川死的那天,我也永遠地死掉了。
渡邊彩英
我的第一本翻譯作品是在懷孕時完成的——以后我就可以驕傲地講這個話。這個工作來得很突然,我國內(nèi)的研究生導(dǎo)師推薦我翻譯一本日語小說,她當時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懷孕。我?guī)缀鯖]多想就接下了這個工作,盡管報酬少得可憐。
我們住進這個房子時,并沒有考慮我工作的情形。所以至今我一直在客廳飯桌上工作,吃飯時再把電腦移開。
媽媽看到后說:“你應(yīng)該買張書桌,一把椅子?!?br />
我啞然失笑,我們?nèi)降奶追浚倪€能放得下一套桌椅?
“把沙發(fā)處理掉就行了,反正也沒人坐?!眿寢屨f。
也許這事她說得對,只不過我懶得重新布置,以及我知道渡邊不會喜歡這個決定。
正如我所說,在和渡邊結(jié)婚后我就辭掉了工作,靠他一個人的工資生活,因為渡邊希望我能在家里,也因為這是日本社會上最常見的一種選擇。
我們都沒有奢侈的消費,所以生活不成問題。我告訴自己,不用像媽媽那樣一心撲在工作上,也許是我的幸運。我可以有自己的愛好,自己的時間。
我看看書,做做家務(wù),騎自行車去好幾個超市比價,精挑細選購物。有時百般無聊,在家一看就是半天電視。
跟媽媽打電話,她偶爾會在我聊得起勁時說:“我要去上班了,掛了?!蹦菚r我才記起我又做了一個和她相反的選擇,繼續(xù)過著和她不同的生活。
就像她總能從我的選擇中挑出毛病一樣,我不工作,也是她不喜歡的。當然,她不會直接說。但我能感覺到。比如,她會說:“那個誰誰整天無所事事”、“我就不愿意退休,退休了我做什么呢?”“我不在,那幾個年輕人根本不知道怎么處理這種問題。”典型的自大,大包大攬,人家巴不得她“能者多勞”多干點活呢,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對于這些我無法反駁,因為她不會留下把柄,她把事情說得完全和我無關(guān)。
只有一次她不夠精心,說了一句“你整天在家不無聊嗎?”我立即抓住機會,跟她辯駁有多少女人想要這樣整天在家的生活而得不到,而我得到了她為什么不能真誠地表示贊許呢?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那場對話是怎么結(jié)束的了,但我記得當天晚上我和渡邊有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吵。起因是我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問了他一個不認識的日語單詞。憑著對上下文的理解我大概知道那個詞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跟渡邊確認一下我的理解對不對。
說了兩句后他突然大怒,說我總是影響他看電視,很煩。我呆在那里,他用了“總是”這個詞,說明他已經(jīng)忍我很久了。同時,我意識到我真的習(xí)慣性問他太多了,他又不是辭典,他怎么能跟我解釋那么準確呢?就只因為他是個日本人嗎?如果他總是問我中文詞語的意思,我又能回答得上多少呢?我難道不會煩嗎?
我臉頰通紅地跑去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感覺呼吸急促,這件事讓我又羞又恨。當我調(diào)整好一個計算過的笑臉再平復(fù)了心情,準備出去和渡邊道歉時,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等著我,表情嚴肅。
“你是不是在家無聊?”
我呆在那里。同一天,他和媽媽問了我同一個問題。只不過媽媽用中文,他用日語。
而我沒法用日語回答他和給媽媽同樣的答案,諸如許多女人想要這樣的生活而得不到,他為什么不能贊許之類。我發(fā)現(xiàn)之前的那個答案是糊弄媽媽的,而真正的答案我根本沒有。
我更害怕去想的是,為什么他會把這件事歸結(jié)為“我在家無聊”。
我用詞不達意的日語和他大吵大鬧,只因為我惱羞成怒。我以為我在家是他的愿望,沒想到我好像也不了解他。
“如果你想工作,我當然是支持的?!彼亚蛱呓o了我。這是他擅長的玩法,理解、支持、尊重,他都掛在嘴上,占據(jù)道德高地,這樣我的選擇結(jié)果就與他無關(guān),如果我錯了我就得自己承擔。
“什么你都支持,什么都是你對?!?br />
“你想把錯怪在我身上,我可不愿意?!?br />
我們把話扯得越來越遠,戰(zhàn)火升級。最后他提出一個說法,說我們有了孩子就會好。注意力都會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我們都會成熟很多,整個家庭都會不一樣。我想他說得對。得知懷孕的時候,我覺得又有了一次新的機會和他重新開始。
當我告訴渡邊我要翻譯一本書的時候,他的表情很奇怪,他解釋道如果需要錢可以告訴他。我說我覺得可以給孕期留個特別的紀念,他笑了:“如果是這樣,你不如去照一張孕肚照?!?br />
“我認真的?!?br />
“你確定你可以嗎?”他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可以把他的“可以”理解成兩個意思,一是我孕期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支撐我每天按部就班完成進度,如約交稿;二是我的日語水平夠不夠格。
這兩個意思我都沒法自信滿滿地給出肯定的答案,所以我說:“差不多吧。”
渡邊喜歡糾正我的日語口音,盡管我相信即便有一點口音也不影響其他日本人能理解我的話的意思。
“但你可以理解對吧?”
“但這樣發(fā)音聽起來更地道?!?br />
我用錯了一個詞,他會立即指正:“你是不是把這兩個詞搞混淆了。”
作為律師,渡邊的口才和邏輯都是一流的,我們討論事情總是他最終勝出,我曾開玩笑說他如果用中文和我辯論一定會一敗涂地,但他嚴肅地說這和語言無關(guān)。怎么可能無關(guān)?他只會日語這一種語言,怎么可能知道用非母語和母語完全是不同的表達?但我懶得再去爭。
還有一次我打電話預(yù)約餐廳,掛了電話后他告訴我,第一句應(yīng)該說什么,我說的意思雖然沒問題,但一秒就會被認出不是日本人。
我知道渡邊是為我好,作為一個外國人能掌握熟練的日語,在工作上有極大的優(yōu)勢,雖然我把工作辭掉了,但那是因為我心里有一個理想的妻子、媽媽的形象。那個形象太鮮明,是我從小一點點堆積起來的:溫柔、慢聲細語、不輕易指責伴侶、考慮對方感受、始終掛著微笑。
我把這幾點特質(zhì)總結(jié)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媽媽的對立面。
我想成為的,就是和媽媽完全相反的人。
我很少生氣、大怒。渡邊說我是冷暴力。冷暴力又怎么樣?熱暴力無疑更糟糕。兩個發(fā)誓要一起度過一生不離不棄的人,在彼此面前暴露出最丑陋的嘴臉,用最尖刻的話來指責對方,哭天喊地,丟人現(xiàn)眼。我自從記事起就知道,不可能有比這個更糟的了。
爸爸和媽媽吵架,尖利的叫聲混雜著玻璃碎掉的聲音。爸爸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媽媽像瘋了一樣追上去敲門,坐在地上哭。她哭得那么傷心,好像爸爸做了天打雷劈的壞事。但其實事情起因只是爸爸下班忘記買一瓶醋回來。
我聽著他們從醋吵到家務(wù)分工,又吵到工資的事,最終失去了所指,成了一團熱氣騰騰的怒氣。語言是如何被誤解、被扭曲、被濫用,最終變成了殺人不見血的武器,這些我都被迫學(xué)到了。我后來的專業(yè),對文字的敏感度訓(xùn)練也許就從這里開始。另外一方面,我也形成了發(fā)生沖突時刻意沉默的性格。
我害怕變成媽媽那樣的人,她把別人的好意踩在腳底下傷害,挑剔別人獻給她的一片真心,讓人心灰意冷。我看著爸爸一開始還會安慰她幾句,后來無可奈何地把門鎖上,最終離開了家,不再愛她,而是和別人再結(jié)連理。我怎么可能恨爸爸?我覺得他好可憐,他能走是他的幸運。
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的性格就被這樣決定了。所以在婚前當渡邊跟我坦承他出軌了一段時間之后我沒有大鬧。
“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會做個好丈夫的?!彼粗业难劬φf。
“她叫什么?”
“這不重要?!?br />
“她叫什么?”為什么他不肯回答我這么簡單的問題?
“古井純子。”
“我知道了?!?br />
“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br />
渡邊說,我有時候?qū)λ芾涞@讓他很沒有安全感。他似乎想把這個作為他出軌的理由,告訴我是我逼得他無路可走非??蓱z。他想讓我認識到他犯錯我也有責任,是我沒有做個好伴侶,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我并不覺得他說的內(nèi)容之間有因果關(guān)系。他也有他的缺點,我卻不會因為他的缺點去找另外一個人彌補。退一步說,如果我是完美無缺的,我又為什么需要他呢?但我不想表現(xiàn)得咄咄逼人,我知道語言的力量有多大。看著他不安的眼神,好像一個擔心自己的把戲被拆穿的孩子。我沒有追問下去,他松了口氣,他以為我對他的理論沒有意見,甚至我也會反省自己的不足。那之后我沒有再提這件事。
我之所以會再想起這件事,是因為我懷疑他在我懷孕后又在出軌。他最近回家很晚,而且回家后什么東西都不吃。
一開始我以為是他的貼心,不想搞出聲響,就像他洗澡時會把水量調(diào)很低,這樣就不會影響我睡覺。后來發(fā)現(xiàn)他連只用燒一壺開水就能吃的泡面都不吃了,應(yīng)該是真的不餓吧。我想他可能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了,但他回家時酒氣并不大,說明不是跟同事一起吃的。不需要太費工夫,幾天后我就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張意大利餐廳的收據(jù),人數(shù)寫著兩個人。
我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搜古井純子的賬戶,發(fā)現(xiàn)她在同一天發(fā)了同一家意大利餐廳的照片。照片上當然沒有渡邊,但照片一角露出了渡邊放在桌上的手機。
通過這些幾乎可以肯定,渡邊和古井純子還在繼續(xù)。
我這樣抽絲剝繭地分析過后才記起我多討厭這種思維方式。這是屬于媽媽的思維方式。
“你十二點半下班,在食堂吃個飯最多三十分鐘吧。十三點從學(xué)校回家,路上最多二十分鐘,你怎么可能十四點才到家?”
我記得媽媽站在大門口怒氣沖沖的樣子,爸爸被她攔在門外,她一心篤定“晚回家”的爸爸是去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媽媽的話并不無道理,按她的算法爸爸十二點半下班,在食堂吃飯,回家應(yīng)該是十三點二十分,而不是十四點,多出的四十分鐘,爸爸去干什么了?他不肯解釋。剛會算數(shù)的我在心里想,是爸爸錯了,我默默地站在媽媽這邊。
可當媽媽也這樣計算我應(yīng)該回家的時間,怪我到處貪玩不按時回家時,我不得不惱羞地跟她解釋:我肚子疼多蹲了會廁所;我貪吃嘴去小鋪買了個零食;我不知羞恥繞了遠路去看了暗戀的別班的男生。我紅著臉把生理和心理里的褶皺都攤開給她看,就為了證明我沒有騙她,我還是她的乖女兒。這時我才明白被指責的爸爸沉默是因為他還想保留最后一點成年男人的尊嚴。
從那時起我發(fā)誓不會像媽媽這樣逼人太甚,沒想到我還是來到了這一步。我靠蛛絲馬跡確信了渡邊出軌的事情,用我曾經(jīng)不屑的方式。雙重屈辱在拉扯我,但當媽媽來到東京時,我只能表演一個幸福的我,和她完全不同的我。
媽媽站在我東京的家里,在狹小的廚房里忙碌著。新鮮的蔬菜在瀝水,鍋里的熱油滋滋響,全副武裝的媽媽手拿鍋鏟身穿圍裙,抽油煙機全力運轉(zhuǎn)中。
“你去那邊,別在這里?!眿寢寣φ驹趶N房門口的我說。
我知道她是說油煙大,怕我惡心想吐。媽媽說過她懷我時受了多么大的罪——她吃不下任何東西,一直吐酸水。瘦到了人生最低水平,孕吐嚴重還要逼自己吃,生怕把肚里的我餓死。
她描述的那些苦,我一樣都沒有經(jīng)歷過。孕前我就健身,感冒都少有,身體壯得像小牛犢,懷孕后幾乎不知道孕吐的滋味。我想我是幸運的,因為大家都說孕吐這個事完全是看體質(zhì)天生。至于媽媽說的“酸兒辣女”什么的,我也覺得對不上號,我沒有特別想要吃某一種口味。而日本醫(yī)生不會隱瞞嬰兒的性別,在某次產(chǎn)檢里就會自然而然地告訴你:現(xiàn)在能確定是男孩或者女孩了,根本不管你想不想立即知道。
我們的廚房很小,整個套房才三十平,可想而知廚房有多袖珍。媽媽看到這個廚房第一眼,那表情就像看到一個怪物一樣,眉頭緊鎖。她沒說出口的話我再清楚不過:這是廚房?你們兩個人是怎么吃飯的?
廚房小,可以解釋因為日本房子都是這樣,東京寸土寸金。但我也承認,廚房里沒有足夠的做飯用具,是因為我天生就不愛做飯,對做飯沒有興趣。其實最早這點是和渡邊同居后他發(fā)現(xiàn)的,他說他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能連續(xù)一個星期吃蛋炒飯,并且不覺得痛苦。在那之前我從不覺得吃飯這件事值得花多少時間在廚房里勞作,我的味蕾也很簡單,一個雞蛋半碗剩米飯一點蔥花,熱火一炒就夠我一頓飽腹。健康快捷好吃,在維持我的生命能量之外竟然還好吃,這還不足夠嗎?我一直覺得很夠了。
渡邊不一樣,他愛吃,懂吃,吃飯對他明顯不是維持生命能量而已,他追求的好吃的級別也和我天壤之別。他分用途使用不同的橄欖油,冷門的香辛料如數(shù)家珍,新鮮的魚他最喜歡,生魚片、黃油煎魚、鹽烤秋刀魚、煮魚,魚的種類決定哪種料理方式能最大程度實現(xiàn)它的美味。兩個煤氣爐同時開著火,拌沙拉調(diào)醬汁,他不亦樂乎,在廚房里他有樂趣。第一次看到他在冷制意面上灑下現(xiàn)磨芝士碎,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沒法解釋那個心動的瞬間,但我知道他讓我看到了一種從沒看過的可能:廚房里是有樂趣的。為了吃是值得的。這顛覆我一直以來對廚房、對做飯這件事的認知,對我有一種致命吸引力。
我還記得那天的冷制意面里有羅勒、小西紅柿、大蒜、黃油、茄丁。我也記得那是他第一次來我家做客,那時我們剛開始正式交往。我記得是在我單身時住過的第四個家,沒錯,那時我已經(jīng)在日本搬了三次家,那個家只有十六平米,沒有廚房,只有一個電磁爐,一個微波爐。我還記得我試探性地問他,是不是覺得我不會做飯很糟糕。
他笑了,他說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女生這樣討厭做飯,就連男朋友第一次來自己家都做不出像樣的東西?!澳阏娴臏蕚渚徒o我吃蛋炒飯嗎?”他問我。
我應(yīng)該是說了一些俏皮話,類似“這樣才能檢測你是喜歡我本人還是只想要一個賢妻良母”之類吧,我甚至不能確定我有沒有用對日語語法,畢竟這個句子并不簡單。但我心里的終極不安可能一直存在的,只不過事到如今我才敢承認,那就是:我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不會做飯也不想要做飯的人,你還會喜歡我嗎?
渡邊當時給了我一個肯定答案,他說,這不重要。
他既沒有問我為什么會這樣,也沒有說我需要改。他只是說,這不重要。于是我感激地拉起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
結(jié)婚第二年,渡邊好像忘記了他說過的話。他有意無意地問我要不要去料理教室學(xué)一下,“看看你喜不喜歡。”他溫柔地說?!耙苍S你會喜歡?!边@是他的期待。
幾天后我撒謊說去過了,有點貴,算了。他很平靜地說:“是嗎?好吧?!蔽抑浪诖淇?,但唯獨關(guān)于這一點我實在無力去撫慰。
偶爾,我在某個重大紀念日之前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既然是非日常,我是不是可以做一桌菜?于是我走進廚房,把手機里查的菜譜放在一邊,準備要切的菜,要用的碗。也許這樣的時刻有兩次?或者三次?我告訴自己,我能一個人在日本生活十年,能考到最難的資格證,我難道會做不了一頓飯?但這兩次,或者三次,我都以失敗告終。
我無法解釋為什么我做不到。當看到菜譜上寫的醬油幾勺蠔油幾勺的時候,我手忙腳亂,因為我的鍋開始變糊,我把火調(diào)小,但為時已晚;我倒調(diào)味料的時候手一抖就倒多了,咸得沒法吃只能扔掉;我炒的青菜葉子已經(jīng)過分枯萎,而菜幫子還夾生。過程里的失敗各種各樣,我只能在渡邊回家之前趕緊把殘局收拾干凈,逃離那兒,好像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
“練習(xí),多練習(xí)就會了。一開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做,什么和什么搭配,又該怎么調(diào)味。”渡邊曾經(jīng)告訴我。
但我不好意思跟他說的是,他說的如何搭配食材和調(diào)味已經(jīng)算是高階了,我至今還沒有看到那個影兒。
起初渡邊會自己做飯,興致勃勃練習(xí)新菜式,還把我的那份也一起做了。后來可能因為工作太忙,他開始更多在外面吃完飯再回家。我不介意,因為我又回歸了蛋炒飯的生活。只有我自己的時候,我們的廚房永遠是空空蕩蕩的,只有最基本的食物,最簡單的設(shè)備。
“也許有人就是天生這樣?!倍蛇呎f了這句之后就不再期待我會做飯。
我沒有問他“天生哪樣?”我想起交往時他對我笨手笨腳的我束手無策的樣子,把我“請”到廚房之外,留給我一個匆忙的背影,但當他轉(zhuǎn)過身來看我,嘴角還是上揚的。
現(xiàn)在我們的廚房空無一人。
當媽媽來東京照顧懷孕的我時,毫無疑問,她看到的那個廚房怪物,問題肯定不止是太小,也太冷清。我們已經(jīng)分開生活太久,也許這是我成年之后她第一次進入我的生活,她嚇到了。
在媽媽的理解里,吃飯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吧。在她和爸爸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她就很愛做飯,干勁十足。我猜她跟眾多中國女人一樣,被那句老掉牙的話影響了:“要想抓住一個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br />
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了。雙職工沒人有時間整天在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更何況外面買的東西好吃又方便。
我說我不在乎吃什么,隨便做點就行。
“你小時候嘴很挑的?!眿寢尩囊馑际俏椰F(xiàn)在完全不講究。她說我只吃某一家店里現(xiàn)磨的嫩豆腐,超市賣的不吃。她有一次把超市的和豆腐店的放在一起煮,結(jié)果我只吃了豆腐店買的那一半,剩下一半整整齊齊留在盤子里。
我不記得了。就像媽媽總告訴我奶奶是如何欺負我們娘倆的事一樣,我不記得了。腦科學(xué)家說我們的腦只被開發(fā)了一小部分,但我的感覺卻是容量不夠。新的事情會更新掉舊的事情,不然怎么解釋很多過去的事情媽媽記得,而我不記得了呢?我的生活每天都在發(fā)生那么多事情,日新月異地占據(jù)著我的大腦,而媽媽的生活一成不變,停滯在了過去,她的記憶沒有被更新。
媽媽做的菜也是熟悉的味道,蠶豆炒雞蛋,糖醋小排,西紅柿湯,米飯。
“營養(yǎng)均衡最重要,中國人什么事都講究均衡。主食、青菜、肉類、湯。”我們坐在客廳飯桌吃飯時她說。
“太麻煩了?!蔽翌^也不抬。
“不麻煩?!?br />
“那是你覺得不麻煩。我覺得麻煩?!蔽艺娴暮苡憛掃@種強加給我的東西。什么事媽媽都覺得不麻煩、沒問題,那當然是她的自由,但為什么要讓我也像她那樣想?我完全不那么想。我懷孕五個月,還堅持在家工作,翻譯一本日語小說,工作之余我怎么可能有時間做什么營養(yǎng)均衡的飯菜?
“我給你做,你吃就可以了?!眿寢屍届o地說。
“你不要我做,但你要我陪你每天去超市買菜,哪怕超市離家走路只要三分鐘?!蔽也聥寢尣粫氲轿椰F(xiàn)在變得這么伶牙俐齒。我以前不愛頂嘴,甚至不愛說話。別人說什么我都聽聽就算,很少反駁。但現(xiàn)在不同,我一個人在異國生活那么多年,所有自己的權(quán)利都需要自己去捍衛(wèi),不然我就得不到。哪怕是跟渡邊在一起,我也需要費比以前更多的力氣來表達自己的需要和不滿——因為日語不是我的母語。
媽媽沒說話。這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
“有時候我在工作,你就不能自己去超市嗎?我們已經(jīng)一起去了那么多次,你怕什么呢?”我要把握住這個機會,這樣以后就不用每天花時間陪她去超市了。
“我覺得你總是坐在電腦前,也需要走走路什么的……”媽媽又在說她“覺得”的事。
“需要走路的時候我會去散步的,主動散步和被動去超市是兩回事。”我立即指出她的邏輯漏洞。
“好?!眿寢尣辉俜瘩g了。
沒想到我贏得那么輕松,就這樣,來東京住兩個月后,媽媽終于敢一個人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了。我的負擔一下子減輕不少,孕中期我的腿腳很容易腫,工作又總需要坐著,閑下來時只想躺著把腳翹高。
任蓉蓉
現(xiàn)在想起過去的事情讓我精神恍惚,有些事情發(fā)生的時間順序成了謎團,有些記憶明顯出了破綻,但不知道該怎么辦??諝夂孟袷窃谝凰查g變化的,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但這怎么可能?我問我自己。我怎么會一點都沒覺察到危險在靠近,我怎么會忘記多個心眼呢?
蕭崗村的愉快日子讓我放松了警惕,那也正是做孕婦該有的生活——心情舒暢,親近自然。尤其是當我知道政策在放寬,城里傳來的小道消息說:計劃生育政策即將結(jié)束。村里不止我一個躲著等生產(chǎn)的孕婦,其他五六個孕婦也是這樣說的。
我們傍晚在麥地頭坐著聊天,其中一個孕婦就要臨盆了,她激動地告訴我們,她生完就要回城里了,丈夫都算好日子來接她了。
我們的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期待,大家算著自己的預(yù)產(chǎn)期,我還記得有個肚子還不明顯的孕婦叫芬如,她說:“說不定到我生的時候,就沒有計劃生育了,我就回城里生啦。”
大家互相打氣,至少在那時都相信事情一定是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的。
我和光輝每周都通信,就像毛毛出生前他在外地進修時那樣。從今天吃了什么,到身邊發(fā)生的有意思的事,事無巨細地分享給對方。有天我的信里寫道:我第一次看到了小麥,小孩很饞,大人把小麥在火上輕輕一烤,吹涼后給小孩,撥開麥穗被烤焦的外殼,里面的小麥胚很香。光輝的回信說:看來有人已經(jīng)吃過了,不然怎么知道很香呢?我還記得在偏房的床上讀到這句話的時候臉頰一紅,他在逗趣我呢。我們是經(jīng)熟人介紹相親結(jié)婚,彼此都是初戀,甚至沒有說過愛這一類的字眼,但這種溫情的時刻對我來說足夠了。
最讓我臉紅心跳的一封信,光輝寫道:要不是這里的工作走不掉,真想立即去蕭崗村陪你和毛毛,讓你一個人在那里待產(chǎn),實在是心疼。他在用他的語言說他想念我,而我也把我的想念回信給他:如果你在我身邊,我會多么高興呀。
還有一次,光輝的信很長,他說還想考個在職碩士,雖然當時大學(xué)生已經(jīng)夠稀少的了,他還是想更出類拔萃。在信里,他分析了省城的兩所院校的招生情況,最終得出結(jié)論,某某大學(xué)應(yīng)該是最好的選擇。信的末尾他還說,如果你也去進修,回校后就能更被器重。我被他的進取精神感動,告訴他我也會努力的。
光輝不僅是我的孩子的爸爸,也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貼心的人。不管后來我們變成什么樣,我都不會忘記這些日子。
來到蕭崗村一個月后,有天舅舅急匆匆回家后就把門鎖死了。舅母問他怎么了,他低聲說:“城里來人檢查了。”
我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再聽他和舅母吩咐讓我和毛毛都不要出門,不要和人交談,我才明白:我是被檢查的對象。
那時我已經(jīng)懷孕六個多月了,我雖然很害怕,但心里總有僥幸,大概是村民不會告發(fā)我們,我們和村民關(guān)系都很好。再說了,就算發(fā)現(xiàn)我們又怎么樣?我的肚子已經(jīng)那么大了。于是在給光輝的信里,我把這件事一筆帶過:舅舅說城里來人檢查了,我想應(yīng)該只是走個形式。要開除就開除我一個人吧,我可以到農(nóng)村當老師,積累經(jīng)驗。
我現(xiàn)在回想起這些,都難以接受我當時竟然是那么天真。但當時我才二十五歲,能和光輝分享全部,和毛毛、肚子里的川川過著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不天真?
舅母回鄰村的娘家兩天,走時囑咐我連晚上也不要出門。家里三道門反鎖,毛毛一直鬧脾氣。
“媽媽,走?!泵业囊滦?,她往門口走,我就把她抱回床上,她又往門口走,我再抱回來,這樣來來回回折騰幾次后她哇哇大哭。我怕她哭了被路過的人聽到,就一遍遍給她唱兒歌,講故事,牽著她的手在狹窄的偏房里走來走去,吸引她的注意力直到她困了要睡覺。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也許是兩個星期吧。在給光輝的信里我把這段足不出戶的日子寫得很喜劇,我告訴他我和毛毛已經(jīng)用腳丈量了舅舅家的每寸土地,現(xiàn)在這個家里沒有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舅舅有時候會帶回家一點新的消息,“風(fēng)聲緊了”、“聽說成立了專門小組,有婦聯(lián)的人管”、“說不定過幾天就沒人在意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舅舅說來安慰我的,可能舅舅自己也不知道吧。
有天舅舅回家說:“聽說有個孕婦生了?!?br />
我很高興,一定是那個上次見面時快要臨盆的那個人,算日子差不多。聽舅舅說,是個女孩,健健康康,母女已經(jīng)一起回城里了。我又充滿了期待。
因為不能出門,毛毛一直在翻一本破破的童話書,已經(jīng)不記得給她念了多少遍了,同樣的內(nèi)容每次她都聽得聚精會神,我累了靠在一邊的時候,她還在一個人看那些她完全不認識的字,不哭不鬧,好像被字吸了進去,小小的手指摸著那些天書。后來我經(jīng)常想,她喜歡讀書、文學(xué)是不是和這個經(jīng)歷也有關(guān)?我腦子里全是什么時候能順利帶著他們回城里的想象,無暇顧及她那么小的心里承受了什么,她只能一個人面對沉默的書籍,在那里面交朋友。這也是我后悔的。
我生活在舅舅家的偏房里,每天獲取一點不準確的小道消息,在憂心忡忡和滿懷期待中徘徊,度過了我的孕晚期。舅母信佛,每天早晚為我祈禱兩次,希望我能順利生下來,不要受罪。我已經(jīng)把丟工作的事情想好了,丟就丟吧,我要生下來,就像我說的,怎么可能有母親能放棄自己的孩子呢?工作又算什么,我生毛毛的時候命都可以不要的啊。我和光輝寫信說到這個時,他的回信說,他贊成我的想法。
就快到預(yù)產(chǎn)期的一個晚上,三更半夜有人來咣咣咣砸門。我把偏房門鎖緊,抱著毛毛不敢發(fā)出聲音。我知道是檢查的人來了。不止一處響起了同樣的砸門聲,婦女孩子的哭喊聲,狗叫聲,鍋碗瓢盆被打翻的聲音,最臟的罵聲,一切都在深夜里那么刺耳。如今過去那么多年我想起來還是會顫抖不已。
我把毛毛緊緊抱在懷里,可能因為太過害怕,毛毛竟然沒有哭,而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門那邊。突然一陣踹門聲,我上的鎖頭掉在地上,手電筒的強烈光線照在我臉上,好像我是個罪大惡極的混蛋。緊接著,幾個婦女過來拉我的胳膊,兩個男人抬我的腿,四肢被分開,我圓滾滾的肚子朝上撅著一覽無余。我本能要掙扎,魚死網(wǎng)破地要我的自由,但我立即順從了。為什么?因為我是個媽媽,我要保護我的孩子。我怕他們把我扔在地上。于是我任憑他們把我抬走。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也許只有幾分鐘時間。
我聽到一個像是很有文化的婦女在跟我舅舅解釋:“我們只是暫時統(tǒng)計人數(shù)。明天到婦聯(lián)來接她就行了。”我還聽到毛毛哭著喊:“媽!媽!”那時候我沒法顧及她,聽著她的哭聲我的眼淚也一直不停掉。不可思議的是在那種情況下我還是清醒地提醒自己:保持平靜,千萬不要傷到肚里的孩子。我深呼吸,咸咸的眼淚灌到了嘴巴里。
那一晚我在“婦聯(lián)”過夜,我們都叫它紅房子,因為房頂尖兒是紅色的。和我一起被用平板車拉來的還有四個孕婦,其中就有那個芬如。她最年輕,肚子也最小。
地上鋪著兩床被,自稱婦聯(lián)小組負責人的婦女讓我們擠一擠,湊活一晚。大家都在哭,只有芬如咬著嘴唇說:“不要哭,哭就是輸了?!?br />
我的肚子看起來是最大的。其他幾個孕婦都給我讓位置,讓我姿勢能舒服點。
“她們還是人嗎?這樣對快要生的孕婦。”
“真出了什么事,誰來承擔責任?”
后來沒人說話了,黑暗里大家都抽泣著。我一夜都沒睡著,因為驚嚇過度,也因為對將要發(fā)生什么完全失去了判斷。
天蒙蒙亮,有人來把我們五個孕婦分開,帶到不同的小屋子里去。分開管理,讓我們的恐懼更深。
“等著家屬來接吧?!蹦侨苏f。
舅母來接我的時候,帶了家里的儲蓄:五百塊錢。想塞給婦聯(lián)的人,婦聯(lián)的人拒絕:“你們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這不是錢的問題。”
舅母大字不識一個,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一輩子在耕田。被這么一說眼淚不停流,問那人該怎么辦,舅母一定在想,要跪下也行,要怎么都行。但那人只是驕傲地看著舅母,好像是在看一個低等動物,不屑于和她多解釋一句。他的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其實他并不知道這是什么問題,因為這一切不是他能決定的,他也只是在等別人來傳遞給他一個消息,然后他再行動,只不過現(xiàn)在被困的不是他,只是這一點就足夠他高高在上。
我也哭了,我哭是因為自己讀書受教育,學(xué)一些美德,但從沒看過人能有那樣的眼神,那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某種精明的動物的眼神,一種掌控其他生命時的殘忍眼神。我感到悲哀。我所相信的、我的天真正在一點點被擊碎。我感到一種絕對力量在朝我涌來。
“讓你直系親屬來接你?!蹦侨巳酉逻@句話就走了。他和其他幾個婦聯(lián)的人一起在門口吃著早點,喝著熱乎乎的湯。我看著舅母把五百塊錢小心翼翼地包在手帕里,再把手帕塞到襪子里,最后把鞋穿上。她側(cè)過臉抹了抹眼淚,擠出了個笑臉給我:“夜里你舅舅就去城里送信了,這會兒毛毛爸和毛毛奶奶已經(jīng)在路上了,你別急啊?!?br />
舅母一輩子信佛,吃齋念經(jīng),種地耕田,對人極其善良。但她一生沒有生育,村里診所也查不出是什么毛病,為此被人指著后背罵了半輩子。毛毛奶奶來紅房子接我的時候說得很難聽:“一個孕婦,住在生不出娃的家里,真晦氣。”
毛毛奶奶是大小姐,沒干過粗活,看不起農(nóng)民。她哪知道舅母平時對我很親,有肉都讓給我吃,自己啃菜幫子。我第一次感覺到川川在肚里踢我,舅母摸著我的肚子熱淚盈眶,我知道她也想有個孩子,她心里很苦。就為這個事,我也不會原諒毛毛奶奶。
三年后舅母來城里找過我,她說在縣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說她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壓迫視神經(jīng),過不了多久就會失明。我問她要不要手術(shù),我借錢給她,她說手術(shù)風(fēng)險很大,萬一下不了手術(shù)臺怎么辦?今年的稻子還沒插完。在我家客廳聊著,她的眼淚像斷線一樣不停流,她問我:蓉蓉,都說好人一生平安,我做錯了什么?我說不出話,只能把當時家里的米花糖都包起來讓她帶走,我知道她最喜歡吃甜的。就在當年年底,她因為腦癌突然惡化去世了。聽到消息時我哭了,我跟毛毛說蕭崗村的舅姥姥去世了,毛毛撲閃著長睫毛滿臉困惑,她不記得了。
至于光輝,我想我們的分歧點正是從紅房子開始的。當我第一次在紅房子里過夜時,還在心里想過應(yīng)該怎么跟光輝說明這里發(fā)生的事?!斑@里的房頂是紅色的?!碧^冷靜?!拔覀儙讉€孕婦后來都不敢說話了,真的很害怕?!碧p描淡寫了。“舅母哭了,我也哭了?!蹦怯衷鯓幽兀课业谝淮胃杏X到無法和光輝共有一段經(jīng)歷,無法描述我的心情,以及一件事在客觀上到底意味著什么。
繼續(xù)說紅房子的事吧。第二天中午,毛毛爸爸和奶奶來接了我,把我送回舅舅家,毛毛正在偏房的床上睡覺。我聽到她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在做一個噩夢。我躺在她身邊,從背后輕輕抱住了她的肩膀,沒多久她就安靜下來了。
后來的事情發(fā)生得很快,沒有時間給我多想。兩天之后我在蕭崗村村衛(wèi)生室生下了川川,七斤半的大胖小子,乖得不得了,眉眼跟毛毛一模一樣。當我能坐起來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光輝寫信:我們母子平安,數(shù)著回家的日子。
農(nóng)村條件比城里更艱苦,但都能忍受。我記得舅母給我?guī)Я艘粋€紅通通的大蘋果,我產(chǎn)后一點力氣都沒有,咬不動,看著可饞了。舅母想法子借了一個大碗,一個鐵勺,把切成塊的蘋果硬生生磨成了汁給我喝,真甜。我這輩子沒喝過這么甜的果汁。
出院那天,舅母跟我說隔壁運進來一個孕婦。透過墻壁,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抽泣到哭得撕心裂肺。
給我接生的衛(wèi)生員說那是芬如,她因為不滿六個月所以要被強制引產(chǎn),這是新的規(guī)定。
引產(chǎn),不是流產(chǎn)。因為肚里的孩子已經(jīng)成型了,所以沒法流掉,只能喂孕婦吃一種藥,毒死肚子里的孩子,再把孩子的尸體取出來。衛(wèi)生員這樣跟我解釋。她說芬如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她們現(xiàn)在要把那個尸體取出來。
“都已經(jīng)死了,只能取出來,還能怎么辦嘛。”我聽到墻壁那邊一個婦女冷靜地說道。
這句話之后芬如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也許是我記憶出了問題,我記得自己聽到了不銹鋼器械碰撞的聲音、拉簾子的聲音,但那應(yīng)該是不可能的。
我害怕得要命,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趕快離開這兒。
抱著川川走出衛(wèi)生室的時候我腿直發(fā)軟,不僅是因為身體虛弱,而是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川川能活下來只是一個偶然,而不是一種普遍的幸福。那個時代,如果有一張紙上宣布懷孕超過六個月的人可以生下來,而六個月以下的必須引產(chǎn),我又怎么不可能是不幸的那個呢?不知名的地方來的一陣風(fēng),都可以輕輕改變我的命運,就像改變芬如的命運一樣。我們都一樣,等著所謂的風(fēng)聲、政策、消息,哪怕它沒有理由、沒有定論、隨時會變。芬如生下了被殺死的孩子,我只不過比她運氣好一點而已。
我從沒這么清楚地意識到我們都伸長了脖子,在等著命運來光顧。
偏房有鎖,但我已經(jīng)知道隨時都有可能被人踹開。一種不安全感始終漂浮在空氣里,盡管如此,川川的存在還是讓我感覺很幸福。舅母給川川做小衣服,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整個家里都變得熱鬧。
“川川是天使。帶給我們所有人笑臉和幸福,這不是天使是什么?”舅母連做飯時都背著川川,川川在她背后咯咯笑。
回城的日子一拖再拖,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在婦聯(lián)工作的熟人,她說了實情:現(xiàn)在城里抓得正緊,回不去。
我咬咬牙說工作我不要了,辭了。還有女兒和丈夫在等著我們呢。
熟人說,現(xiàn)在回去丟工作還是小事,川川上不了戶口,一輩子黑戶怎么辦?聽說成了黑戶之后就不能正常上學(xué),只能像個鬼影子一樣活著。還有毛毛,因為有個超生的弟弟而被人歧視怎么辦?“你們得為兩個孩子想想,不要逆風(fēng)而行?!?br />
我和光輝最終決定再避避風(fēng)頭,看看事態(tài)發(fā)展。毛毛先跟著他回城,我和川川晚些再回去。
忙著照顧剛出生的川川,每天都精疲力盡,但還是睡不著,失眠,想著要是毛毛也在就好了,不知道毛毛一個人睡覺有沒有做噩夢,有沒有哭,光輝工作忙,誰給她讀童話書?做媽媽,真的是要把心都掛在外面的。
我依舊在舅舅家的偏房里生活,只不過收起了剛來蕭崗村時那份愚蠢的天真。我把脖子伸得長長的,祈禱著我的命運,就像終生未能生育的舅母想要一個孩子一樣虔誠。
渡邊彩英
媽媽告訴我,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出人頭地。我如果不做完作業(yè)就跑出去玩,回家后等待我的就是無盡的眼淚,她一直哭,哭得我心里都發(fā)毛。
“連你也不聽我的話,我真不想活了。”
暗黃的燈光下,媽媽淚眼婆娑。那時爸爸已經(jīng)搬出去和別人結(jié)婚了。
有時候我正在做作業(yè),媽媽會在一邊一直看著我。
“要是你爸爸在,他就會讓你挺直腰板?!?br />
“你不要說話好不好,我沒法集中精神做作業(yè)了?!?br />
“好好,我出去?!?br />
等媽媽出去,我才感覺輕松。我怕她看著我的眼神隨時可能變得悲傷,或者變得憤怒。我不記得那具體是什么時候了,總之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奇怪。像過山車,情緒不穩(wěn)定。好的時候很好,但生氣起來嚇人得很。
“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我沒有!”
“我讓你不要跟小梅在一起玩,她不是好孩子……”媽媽總是要扯一些不沾邊的理由來限制我。
小梅沒有任何問題,就像我也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偷偷地在大院里摘一種不知名的紅色的花,擠出紅色的汁液染指甲,對著陽光看。小梅的發(fā)卡經(jīng)常變化,只有一根橡皮筋的我好羨慕她。有天她還帶來了她媽媽的淡粉色唇膏。
“這個顏色最淺,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br />
我們爭先恐后地往自己嘴上抹唇膏,看著彼此的臉哈哈大笑。
“我好看嗎?”小梅說。
“好看?!蔽野l(fā)自內(nèi)心地說。她那么自信能問出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一種得天獨厚的能力。而我呢?我甚至不敢開口問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我已經(jīng)知道了。
我記得那是一個周末,我無意在衣柜的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家里沒人,我把門反鎖,把連衣裙套在自己身上對著鏡子欣賞。
連衣裙很寬松,我抓過媽媽的皮帶系在自己腰上,微微隆起的胸部和細腰就這樣清楚地顯現(xiàn)出來。我試著把頭發(fā)綁高,露出白白的脖頸。一切都是美好而又安靜的。
突然間一陣拍門聲,媽媽在外面大叫我的名字,那叫聲尖利到可怕。我來不及把連衣裙脫掉就去開門,媽媽的臉色都變了:“你在干什么!”她過來搖我的肩膀,瞪著眼睛確認我的呼吸,好像我是個鬼魂。
她把我抱在懷里,緊緊地,那么怕失去我。一股幸福感圍繞了我,我們從沒這樣交流過感情。但不過幾十秒后她就把我放開。
“你穿成這樣,以為很好看嗎?”她的眉頭皺緊,盯著我的身體。
“我告訴你吧,一點都不好看!以后不許鎖門!”她好像在后悔剛才給我了那一點點溫情,報復(fù)性地要從我這里拿走更多。
我哭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事情能讓我哭。再難的事情都會過去,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孤獨、丈夫出軌。再難的事情,都可以被解決,只要夠努力?!敖邮懿荒鼙桓淖兊摹保俏页O肫鸬囊痪湓?。它教我保持寬容和開放,把自己改變成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樣子。憑著這樣的信念我才走到今天,不然我要怎么辦?
如果像媽媽一樣抱怨、易怒、情緒不穩(wěn)定,身邊的人只會漸漸離她遠去。爸爸就離開了她,多年之后,我也離開了她。我盡孝道,花錢送禮,定時回去看她,但事實上我還是離開了她。
“子女本來就應(yīng)該獨立?!倍蛇呎f過。我想他說得對。他還說過夫妻也應(yīng)該獨立,所以我們一直在分攤生活開銷和房租。
“這個月的水費是三千五百七十日元,你給我一千七百日元就好了?!倍蛇厡?shù)字很擅長,他把這個數(shù)字寫在玄關(guān)的小黑板上以免我忘記。
“為什么你要出一半?”媽媽用中文問我。
“因為我們說好了要分攤……”我知道媽媽很難理解這種相處模式。
“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泡澡,是他每天在泡澡啊。那個用水最多?!眿寢屨f。
我這才想起我沒有泡澡的習(xí)慣,是渡邊每天泡澡,這個水費確實應(yīng)該他多出。
“孩子生下來,尿布又算誰的錢?”媽媽繼續(xù)問。
“我想應(yīng)該是分攤吧?!?br />
“你要全天照顧孩子,收入從哪里來?”
我的心咯噔一下,媽媽再次戳中我的謊言。我說懷孕時翻譯做個紀念其實也是因為需要錢來生活,沒有安全感。
“她在說什么?”渡邊用日語問我。我只能騙他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
那天晚些時候,渡邊出了門。媽媽跟我說:“你要提出你的要求?!蔽伊⒓淳兔靼姿傅氖俏液投蛇叺纳罨ㄤN問題。
“我又不是為了錢和他在一起的。”
“你要想想你要的是什么?!?br />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尊重,也要想要愛,想被照顧。但我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連張書桌都不買給你?!?br />
我的臉紅到耳根。媽媽怎么能把這么大的罪名這么輕易地說出口?“你根本不好看”、“他都不愿意為你學(xué)中文”、“他連張書桌都不買給你”,一直以來媽媽眼里的我都是如此,不好,不值得被珍惜。
“你只是想要我跟你一起罵人而已!只想說自己被人怠慢、被人傷害,只想自憐而已!”我的聲音顫抖,自己聽起來都很陌生。這的確是很久以來我的真實想法,只不過我第一次把它說了出來。
“你是要當媽媽的人了,你必須提出你的要求?!眿寢屨f完輕輕搖搖頭:“你想要靜靜,對吧?我去超市逛逛,過會回來?!?br />
我曾經(jīng)跟媽媽說我不喜歡爭執(zhí),和渡邊偶爾吵架的時候只希望兩個人在空間上暫時分開,彼此冷靜一下。沒想到媽媽記得。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考慮我在懷孕,這次她來東京,對我明顯變得寬容了很多,很容易就會被我說服,還愿意嘗試一些新事物。比如我跟她說我晚飯不要吃白米飯了,因為容易胖,而嬰兒的營養(yǎng)主要來自蛋白質(zhì),我晚飯只吃青菜和肉類,對此她沒有追問就答應(yīng)了。再比如她最近不再去超市立即回家,而是“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據(jù)她說她發(fā)現(xiàn)了幾個小公園,乘涼很舒服。
媽媽走后,客廳里只留我一個人,我又想起來那些小時候的日子,害怕、孤獨,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這樣的人,不好看,小地方出身,只會學(xué)習(xí)的書呆子,也可以跟男人提出自己的要求嗎?如果我連提出自己的要求都不敢,或者甚至我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我還能保護我的孩子嗎?
天要黑了,渡邊發(fā)來信息,說晚上會工作到很晚。我習(xí)慣性地回復(fù)了個“好”之后,突然發(fā)覺距離媽媽出去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了。往常她多則一個多小時就會回來的。我有種不好的感覺,拿了外套和錢包就出去找她。
在家附近的超市找了一圈,沒有她的影子。我心里焦急,表面鎮(zhèn)定地捂著肚子在周圍的幾個小公園繼續(xù)找。在離家走路大概十五分鐘的一個小公園,我遠遠就看到了她。天已經(jīng)黑了大半,她坐在路燈下的長凳上,背對著我,但我一眼就看出是她,因為她穿著“中國人會穿的那種衣服”,和我在日本買的都不一樣的那種。我看到她的雙手抱著額頭,像是一場消除頭痛的儀式似的。我想起她曾經(jīng)在我小時候給我說的那些風(fēng)水故事,被下咒語的老婆婆,奇怪的房子,但只有零星碎片,想不起內(nèi)容了。當我自己可以看懂文學(xué)名著后,我早把那些扔到破角落里了。
我想過去,質(zhì)問她怎么還不回家,但我始終邁不出那一步。
我只是遠遠地看著她,直到我發(fā)現(xiàn)天完全黑了,她的身影輪廓在光影中清晰可見,我這才注意到她在哭。她的肩膀在抽動。她的雙手捂著自己的雙眼。
我感到一陣難過,因為我和她血肉相連。隨即,我想起一件關(guān)于自己的事。
那是十年前,我剛到東京沒幾天。說是東京,其實房子租在東京都之外的琦玉縣,那里相對房租便宜,交通也算方便。我在一個中國人房屋中介那里找的房子,因為我那時我?guī)缀醪粫魏稳照Z。我還在中介那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
我興奮地騎著自行車在家附近探險,哪里有便利店,哪里有公車站,我都想搞清楚。騎車在附近轉(zhuǎn)了幾天后,那天我又騎車出去,只不過出門時已經(jīng)是傍晚。我順著已經(jīng)熟悉的小路騎,但十分鐘后我傻眼了,天黑了,我記得的路標都不見了。硬著頭皮繼續(xù)騎,卻感覺越來越陌生,我不禁想到自己是不是騎到了一條從沒來過的路。
那時我的手機還沒辦好,沒有網(wǎng)絡(luò),查不了地圖。
我不敢停下來,怕別人像看可疑分子一樣看我,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再騎到下個路口看看,說不定就認識了。但理智告訴我,這樣只會離家越來越遠。
那里不是繁華的東京,住宅區(qū)里沒有亮燈的店鋪。我昂著頭騎著那輛二手自行車,眼淚迎風(fēng)從嘴邊滑落。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要生活下去注定要吃很多苦。
最后我騎到了一個警察崗,把我的住址寫在紙上給他看——我不會說日語,就像個啞巴。
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因為迷路了才在小公園里哭的。而如果我錯過了現(xiàn)在,就代表我們以后都不會有機會再談起這件事了。
明明有太多事情我們應(yīng)該談,但我們都在回避。
比如她給我的傷害,她知道嗎?因為她在我的印象里總是挑剔、總是消極、總是抱怨,所以我不擅長和人相處,也害怕和人親密。正是在我懷孕后,我開始感覺到自己在孕育一個生命之后,我才開始想媽媽到底應(yīng)該怎么做。
我也想問問她,如果我的丈夫在我懷孕時再次出軌,我該怎么辦。
“都七點了?!蔽冶M量表現(xiàn)得不動聲色,出現(xiàn)在媽媽面前。路燈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在乘涼呢,這兒真舒服?!?br />
“渡邊說他有案子,要很晚回來。”我在她身邊坐下了。媽媽沒來照顧我時,我也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這里發(fā)呆,想著我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
“哦。”
我以為媽媽會說渡邊的壞話,沒想到她只是輕輕發(fā)出了一點聲音,表示她聽到了。
“渡邊太忙了。下個月還要去外地出差,不知道我生那天他能不能到產(chǎn)房陪我。”這個是我最擔心的事。他出差的日子剛好是我預(yù)產(chǎn)期那一周,萬一他不在,我該怎么辦?
“你可以要求他不要去出差?!?br />
說實話,我沒想過這個可能,因為我默認他的工作是很重要的,雖然他沒有說,但我可以理解:不管是跟客戶見面還是出庭,時間都不是他能控制的。更不要說也許那個客戶的后半生都掌握在渡邊的手里,我怎么忍心去打破他的客戶的期待呢?
“出差不是他能決定的。難道他故意要在老婆生孩子的時候出差嗎?”
“怎么不是他能決定的?他當然可以推脫掉?!?br />
“你為什么不能把他往好處想想呢?渡邊你不滿意,小趙你也不滿意?!?br />
“我根本不在乎小趙或者渡邊,我在乎的是你滿不滿意、開不開心?!?br />
我愣住了,原來媽媽看到的小趙和渡邊,是透過我的眼睛看到的。不滿意、不開心的那個人是我。
“唉,你處處為他著想。”媽媽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這是我們之間最親密的舉動了?!澳銖男【褪呛煤⒆樱瑸槿酥?。你還記得嗎?你讓我抱你,我說我懷著弟弟呢,抱不動你。你就懂了,很乖地自己走。”
弟弟,像是上輩子的事。我只依稀記得有一陣媽媽和我很開心,準備迎接弟弟到來,那時我們不住樓房,家附近有農(nóng)田,那到底是哪兒???我的弟弟去哪兒了?
“我怕他不在?!蔽乙魂嚤瘋?br />
“就算他不在,也不要害怕?!眿寢寽厝岬卣f。
“我怕我聽不懂日語,生孩子的術(shù)語語言學(xué)校沒教過?!?br />
“你日語已經(jīng)很好了。你去超市什么都懂。不要害怕?!?br />
我的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我想我不僅是怕渡邊不在,我也害怕渡邊這個人。
我一直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件事。
媽媽來東京照顧我之前,我和渡邊吵過一架。吵架內(nèi)容并不嚴重,甚至可以說無關(guān)緊要,因為我已經(jīng)忘記了,大概就是誰忘記按日子扔垃圾這種小事。
我記得本來一切都已經(jīng)平靜了,他卻突然以一種輕松的語氣說道:“你知道嗎?夫妻離婚,有一成的孩子會歸爸爸撫養(yǎng)?!?br />
我一瞬間沒明白他的意思是“只有一成的孩子歸爸爸,絕大多數(shù)是歸媽媽”還是“有一成的孩子都歸爸爸,很多吧?”他經(jīng)常告訴我一些法律小常識和數(shù)據(jù),我也都是興致勃勃地聽,但離婚和孩子分給誰這個話題還是讓我嚇一跳。也許他最近在跟進的是離婚案件吧,我想。
“看來日本也是優(yōu)先把撫養(yǎng)權(quán)給媽媽啊。”我想說的是在中國應(yīng)該也是如此。
“一成。十個爸爸里只有一個爸爸能拿到撫養(yǎng)權(quán)?!彼湴恋乜粗遥骸拔铱隙ㄊ悄且怀伞!?br />
我感覺一陣寒氣從腳底升上來,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以他的口才和人脈,一定能打贏官司,得到他想要的。我只是沒想過有這種離婚的可能,但他想過了。
“為什么呢?我是說,法院判這種事都看什么?”我裝作以往那樣跟他請教法律小常識。
“日本的法律雖然也是講究‘以母性為先’,但最終還是要看孩子跟誰生活會比較幸福?!?br />
“經(jīng)濟能力什么的?”
“經(jīng)濟能力當然很重要啦,還有居住環(huán)境,父母一方有沒有過失等等?!?br />
我想起剛開始約會時渡邊跟我說過的一個案子,一個失職的媽媽被判定沒有撫養(yǎng)能力,孩子被帶到了福利機構(gòu)。
“她自己沒有收入,住福利房、打零工,把女兒鎖家里出去陪酒。那個女兒真是太可憐了。
“這些案子太簡單了,拍幾張那個媽媽和‘男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水電費欠費證明,就夠證明她多荒唐了。
“這種情況下如果爸爸愿意撫養(yǎng),就歸爸爸。可惜爸爸也不愿意出面……”
我記得當時我眨巴著貼著假睫毛的眼睛,學(xué)著剛從日本雜志上學(xué)到的無辜表情看著他滔滔不絕,他西裝革履,談吐非凡,還照顧我這個中國人,隔幾句就問我懂不懂他的意思。
我嘗試為那個媽媽說話:“她去陪酒可能真是生計問題,畢竟要養(yǎng)孩子……”
“她應(yīng)該做的是請個好律師,把不付撫養(yǎng)費的孩子爸爸告上法庭。日本法律規(guī)定每月要給撫養(yǎng)費的?!?br />
“也許她不想再和那個爸爸有任何牽扯了?!?br />
“也許吧。”
他笑笑地看著我,像是不屑與我爭。他對他的專業(yè)有絕對的自信,我一直都知道。
如果我們離婚,孩子他一定會得到。渡邊清晰地告訴了我這點,聽到的時候我雖然怕得要命,但還是佯裝鎮(zhèn)定和溫柔,在心里勸自己,我們是不會離婚的,既然不會離婚就不會發(fā)生孩子屬于誰的鬧劇,我不用瞎擔心。
可那個標準——孩子跟誰會比較幸福的標準——卻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時不時要問自己:我真的能當一個好媽媽嗎?毫無疑問地,渡邊摧毀了我的一部分天然的信心。我因為他的堅強獨立而愛上他,同時被他骨子里某處的冷漠所傷害。他講道理,看證據(jù),他善辯,用語言來捍衛(wèi)自己的論點、抨擊別人的弱點,這是他的工作、他的天職。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我沒有把發(fā)現(xiàn)他出軌的事情攤開來,不是因為我想保護這段關(guān)系,也不是因為我沒有把握,而是我知道爭論起來我一定會輸。
他會說:“你翻我的口袋是不信任我?!?br />
他會說:“你怎么證明那個照片里的手機是我的?”
他會說:“你沒有證據(jù)。你瘋了。”
我聽過太多這種話了,雖然不是對我說,而是他對電視里的情節(jié)、他接手的案子的評論。對象換成我,他也不會口下留情的。
剛吃過晚飯的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公園玩,我和媽媽依舊保持著并排坐的姿勢,她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
“我怕我還沒準備好當媽媽?!蔽艺f。
“你已經(jīng)準備很久了?!?br />
“?。俊?br />
“孩子在你肚子里,和你朝夕相處了那么久了。”
是的,我們相處很久了。我感覺到她在我肚子里的動靜,她的小腳會踢我,產(chǎn)檢時我還聽過她的心跳聲,那么強壯。她每天跟著我一起活動,吸收我吃下的營養(yǎng),如果我劇烈運動她會表示抗議。我所有的內(nèi)心獨白她都聽得到,一個身體,兩個心跳。
“告訴渡邊你需要他在場,告訴他你的要求。能不能辦到是他的事,與你無關(guān)了。”
我答應(yīng)了。媽媽說得對,不能因為害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就干脆不去問。
“對于一個孩子而言,這個世界遍地都是危險,她沒有任何能力,不怕火不怕水,不知道什么是危險,完全依賴于你。作為一個媽媽,你不能再把精力放在一些無所謂的事上,不要去爭沒有意義的輸贏,你要承擔起責任。會有很多事情來分散你的注意力,干涉你,讓你沒有辦法關(guān)注自己的孩子……你要時刻專注,要警惕,要堅強,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你的孩子?!?br />
像是在上幼兒園的孩子們在滑滑梯上你追我趕,哈哈大笑。我轉(zhuǎn)過頭看媽媽,路燈下的她比我印象中更瘦小、堅強,像一座小山。
“然后有天她會離開你,你就知道,她長大了。”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淚水閃閃發(fā)亮。
任蓉蓉
看到毛毛的廚房時我的心一陣絞痛,簡直喘不上氣來。一直以來我以為她一定早都忘記的事,看來她還記得。我后悔,我后悔的事太多了。
我和川川在舅舅家的偏房生活了快半年,時間慢得像是在坐牢——說坐牢可能還挺準確的——產(chǎn)后我恢復(fù)得不好,很少下床,更少出門。一天舅母高興地跟我說,她去找熟人打聽了,回城的戶口就快開放了,最多還要三個月。
我記得舅母粗糙的手拉著我的手,我們倆一起放聲大哭。她還跑去佛像前面磕了幾個響頭。那真是有了盼頭,三個月,有了這個具體的時間,我就有了盼頭。
但是風(fēng)向在一個月后再次改變,婦聯(lián)派人來通知我們:把孩子都帶到紅房子去,統(tǒng)計人數(shù)。
我不知道他們說的“統(tǒng)計人數(shù)”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被手推車推到紅房子的時候是個臨盆的孕婦,那時他們也是說“統(tǒng)計人數(shù)”,統(tǒng)計什么人數(shù)?做什么用?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那時候根本沒人想到要問這些問題,只能默默地照做,爭取“好的表現(xiàn)”。
舅母抱著川川,我跟在后面,我們又來到了紅房子。一切都沒有變,芬如被刮宮的那個病房早都空了,我還是不敢多看一眼。再往里走,有人聲了,有三個和我一樣的母親,都是以前做孕婦時就認識的人,但氛圍卻很緊張,沒人聊閑話,更沒人提芬如的事,大家都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皺著眉頭。屋里只有一張大床,鋪著薄薄的棉被,象征性地放著一個枕頭。
舅母陪我等到天黑,主任“去縣城開會聽報告回不來了”,婦聯(lián)的人讓我們先回去。
我和其他幾個母親準備走的時候,有個人說:“你們大人回去,孩子留下來。”
大家都不愿意。
“怕什么?婦聯(lián)就是管婦女兒童的。明天要統(tǒng)計人數(shù)?!?br />
川川當時才六個月,還沒斷奶。我跟婦聯(lián)的人商量能不能明早再送他來,得到的答案是“不搞特殊,必須留下來?!?br />
寫下這些,我已經(jīng)太累了。退休之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提筆寫字了,更別說是這么長的信,上次寫這么長的信還是跟光輝通信的時候吧。
因為生病,我現(xiàn)在左眼視力幾乎為零,看不清紙張。在家看電視的時候,我把兩張創(chuàng)可貼交互貼在左眼上——像是給左眼打了個“叉”,全靠右眼才能看清楚,反正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不用擔心會嚇到誰。來東京之后我不再看電視了,因為聽不懂日語,毛毛工作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公園一坐就是一個小時。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差,總害怕把這些事忘記,那就徹底沒有機會跟毛毛說了。于是我在超市買了這個筆記本,在腿上攤開,開始嘗試把還記得的事情寫下來。
有時候我想象著舅母的腦子里長的那個瘤子,越來越大,先是壓迫視神經(jīng),再壓迫腦子——就像那些回憶,壓迫我的生命,把我的生命擠得亂七八糟,沒法再喘一口氣。我知道它有天會大到變形,擠爆所有東西,從我的一部分變成超越我的存在,但目前我依然和它和平共處著。
我把川川留在了紅房子,我能怎么辦呢?我沒有選擇。
還有其他三個孩子也留在了紅房子,并排被放在屋里的大床中央,枕頭沒用處,被扔在一邊。
我們每個母親出去沒有不掉眼淚的,但掉眼淚在當時實在是太平常了,自己抬起衣袖擦擦就行了,不值一提。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去紅房子了,其他幾個母親也一樣。孩子們餓了一夜,哭得響,但各自的母親一來,喂上奶,全都安靜地睡著了。我還是高興的,因為婦聯(lián)的人還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個香菇包子當早飯:“大家配合工作,工作就順利,大家都能早回家。”
我注意到婦聯(lián)的人說“早回家”,我想她應(yīng)該說的是回城里自己的家,這也正好印證了舅母的消息:快了,快到回家的日子了。離舅母說的話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也就是說回家只剩兩個月了。我想想毛毛,光輝,我們在城里的家,再看看川川,真是感覺好運要來了。
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我只后悔我那么蠢。就因為一點點希望,就因為一個香菇包子,我就忘記把牙關(guān)咬緊,要是把嘴咬出血來我就不會掉以輕心了。我真是該死,怎么能像個橡皮筋一樣反反復(fù)復(fù)呢?我忘了我的脖子伸得長長的,隨時都在等著路過的風(fēng)來決定我的命運啊。
婦聯(lián)主任雖然回村了,但據(jù)說政策還沒有定,“在等上頭通知。”她說。
“我們稍安毋躁,再等一等?!彼f。
“母親們回家睡覺,早上來看孩子,喂奶,都是可以的。白天可以在紅房子里跟孩子玩?!彼f。
婦聯(lián)的老張負責夜里看孩子,說是看孩子,也就是把他們放在床上不管不問,任憑他們哭。
“孩子一整夜沒有奶喝,是真的餓?!?br />
“還那么小呢?!?br />
我們幾個母親都覺得孩子可憐,跟婦聯(lián)主任商量能不能夜里留宿。
“就一張床,哪能睡下大人?你們多配合吧!難道我想干這個?夜里四個孩子一起哭,腦子都要炸了,一夜合不了眼?!崩蠌埪裨沟?。大家都不吭聲了。
“后天就能接通知。”婦聯(lián)主任信誓旦旦地說,她跟我們擠眉弄眼,言下之意就是通知一下,我們就能回城了。
“大家都辛苦了,配合我們工作,感謝?!彼f。
川川在紅房子一個人過了三個夜晚,沒有一個母親愿意這樣做,但我們做了。
第四天早上,我跟平常一樣天沒亮就出門了,一看到紅房子,就聽到嬰兒們此起彼伏的哭聲,但我知道出事了,哭聲里沒有川川的聲音。做媽媽的怎么會分不清自己的孩子的聲音?我跑起來,身體在哆嗦,我感覺要摔跤,但奇跡似的沒有。
我瘋了一樣跑到最里面那個屋子,放著嬰兒們的大床上躺著我的川川,但他是臉朝下趴著的,他的臉埋在那個多余的枕頭里。我把他抱起來,他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我在那個時候也死了,后面的事情只記得一些碎片。我的身體還在,但我的心漏了一個孔,風(fēng)從那里來去自如。
他們給我的解釋不過是川川自己臉朝下睡著了,沒人注意到他悄悄地不再呼吸。老張沒有義務(wù)半夜去一個個檢查嬰兒們,他聽到嬰兒們的哭聲,不可能知道少了一個嬰兒。他們義正辭嚴,就像在殺死芬如肚子里的孩子時說的那樣有理有據(jù),好像接受這些隨機的災(zāi)難就是我們的命運。
他們說可惜,就要回城了,出了這種事。他們說,不要聲張,說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其他三個嬰兒也難回城了。他們說,任蓉蓉你想開一點。甚至有個婦聯(lián)的人跟我說:你還年輕,再生一個,到時候說不定就沒名額限制了,你也不用躲來躲去。
“說不定”。他是讓我再把自己的脖子伸長,感受那種徹骨的恐懼嗎?我想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的。他們描述我的那個詞,就是神經(jīng)質(zhì)吧?我想要一個肯定的結(jié)果,而不是“可能”、“也許”、“說不定”。這樣的詞我已經(jīng)聽得太多,也信得太多了,如果我心地堅硬地抱緊川川,不配合婦聯(lián)的工作,不讓川川一個人呆在紅房子里,我就不會失去他,不會有一個母親會注意不到孩子翻身朝下睡著。我無數(shù)次地回想,如果我不是那么心存希望,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是我的錯啊。
我回到城里的家,大家都幫我撒謊,說我得了一場大病,變得“神經(jīng)質(zhì)”。我想自己應(yīng)該在那時就放棄一切,但光輝勸我:“都會好起來的?!?br />
我只能對他笑笑。光輝是沒有吃過苦的人,出生在一個傳統(tǒng)的重男輕女的家庭,他作為唯一的兒子從小用的吃的都是家里最好的。他的大度和樂觀曾經(jīng)是我向往的,去蕭崗村之前,我們在一起總是歡聲笑語。
“我們就當川川是流產(chǎn)了,日子還要過?!痹谖议]門不出的日子里他這樣勸我。
“是的?!蔽抑浪f得對,只要我還活著,就有我的責任。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是指我完全喪失了生活能力,工作和家務(wù)都放置一邊,這樣的狀態(tài)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
“是的?!?br />
“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br />
一開始,我感覺到他在支持我。但后來我意識到他想擺脫我,當我偶爾提到蕭崗村的事他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他希望我別提,別去影響他的心情,自己一個人承擔就好。他的言語之中甚至有意無意地在指責我:對于毛毛而言,我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
他說得很隱晦,因為他知道指責一個瀕死的人為什么不干活是不道德的。但他還是說了,“你還是毛毛的媽媽,毛毛怎么辦?”
其實不用他說,對于毛毛,我已經(jīng)很自責了。有次我蓬頭垢面去學(xué)校接她,看她遠遠跑開了,像個受了驚嚇的小鳥,我不敢去追,怕別人看到了笑話她。
有時候我費勁力氣坐在鏡子前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但因為一點點小事又會低落萬分,臥床不起。
光輝不會懂我的感受,他已經(jīng)當川川是流產(chǎn)了,積極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也許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是很難過的,但他至少表面上做到了。
我呢?川川在我的肚子里呆了十個月,出生后和我寸步不離地生活了半年,我記得關(guān)于他的一切生動的細節(jié)、觸感、氣味,我怎么能當他是流產(chǎn)了呢?
除了我,沒人記得川川短短地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我不想連這個痕跡也抹去了。我如何帶著這樣的悲傷做一個好老婆、另一個孩子的好媽媽?
好幾次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拉扯,想死。
最嚴重的那次,我被拉到醫(yī)院洗胃。從醫(yī)院回來,光輝收拾了行李,說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要開始新生活。我這才意識到我的眼淚有毒,讓人害怕。我哭著求他,我不會再發(fā)脾氣了,不會再哭了。他卻說:“你現(xiàn)在不就是在哭嗎?”
也許是毛毛和我一起哭讓他心軟了,那次他沒有真的走。“為了毛毛,我們再努力努力吧?!彼f。
我理應(yīng)把握好機會的,但我只是一再揮霍它。我無法形容那種快感,把珍貴的東西一再打破的快感,事后我會因為自己又發(fā)了莫名其妙的脾氣而感到羞愧和后悔,但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為什么?因為我恨他那么積極地生活,川川死了,他怎么能像個沒事人一樣出去應(yīng)酬,看電視還笑出聲?當我無意中說到川川的某個習(xí)慣時,他怎么能露出那樣冷酷的神情?
我們曾經(jīng)無話不談,他在外地進修,我們堅持通信,事無巨細地匯報彼此的生活,新看的書。我懷孕孕吐很嚴重,他把攢下來的鈔票夾在厚厚的信里寄給我,讓我買吃的,我舍不得,等他回家時把滿滿一信封零散的鈔票再遞給他。他哭了,把我抱得緊緊的?!拔視屧蹅冞^上好日子的?!彼f。更不用說在蕭崗村我們之間的通信曾是我的心靈寄托,陪我度過最孤獨的日子。
他為人正直,天資聰穎,通過進修和考級在三十歲就成了市重點中學(xué)的年級主任,他給我們買了新的樓房,新家電家具,他已經(jīng)為我們做了很多了。川川死后,我仍希望他和我共享一份記憶,他說做不到,讓我也別那樣,這一直讓我發(fā)狂。有天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媽媽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爸爸是一夜成為爸爸的,而媽媽要花更久時間才能成為媽媽?!碑敃r我完全不懂她的意思,以為她在說繞口令。幾十年后我才明白她的意思:孩子出生的那個瞬間,男人隨即成為爸爸。而女人要在肚子里孕育許久、經(jīng)歷分娩陣痛之后才可能成為媽媽。失去一個孩子,爸爸的痛苦一定很深,但媽媽的痛苦只會更深。對光輝而言川川是個包袱,會威脅到日常生活秩序,而我永遠不可能放棄川川,我會一再想起來他,并且因為想起他而感到幸福。
想明白這點后,我認清了我和光輝已經(jīng)走散的事實,我再哭喊發(fā)瘋也沒用。就像那個年代的其他夫妻一樣,我和光輝害羞到從沒有說過“愛”這個字,分開也應(yīng)該和“恨”無關(guān),我們是因為一些比“愛恨”更大的東西而分開的。
我夢到我一個人在海中央,用力地按著一個樹樁,樹樁因為反作用力一直浮起來,我卻吃力地想把它抱在懷里。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我感覺精疲力盡,睡魔向我襲來,只輕輕一抬手,樹樁就漂遠了。我看著它自由了,竟然沒有生氣,甚至沒有意外,反而松了一口氣,咬緊的后槽牙放松了。我任憑四肢舒展開來,漂在海面擺成一個大字型。
那個夢的第二天,我跟光輝說:你走吧。
毛毛和川川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輪廓。有時候我把毛毛看成川川,然后我會回想起川川在我懷里已經(jīng)停止呼吸的樣子,像一幅畫,冷冰冰。毛毛笑的時候,哭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寫作業(yè)的時候,我要很費力才能讓自己不要去想川川永遠沒有這個機會,毛毛就是我的全部。
無論什么樣的痛苦,都會隨著時間慢慢變淡。但在一些奇妙的瞬間它會展現(xiàn)它的威力,挑釁似的宣戰(zhàn):不要以為我會消失。
我發(fā)現(xiàn)工作時我會很少想起過去的事。集中精力面對眼前的問題讓我好受很多,我總是辦公室里最后一個走的人。相反,當學(xué)校放寒暑假時我會很恐慌,因為這代表有大把時間我要獨處,過去的事又會一點點復(fù)蘇,我就那么一個人坐著,忘記了給毛毛做飯。
那一次我真的決定和毛毛同歸于盡。她在看電視,說餓了,我這才意識到她的存在。我把毛毛拉到廚房里,因為那是家最里面的屋子,不會那么快被人聽見。她坐在灶臺前的地上,我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把一把尖利的水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我看到她的皮膚薄得近乎透明,她卻完全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還在跟我笑。她咯咯笑的時候,皮膚蹭到刀刃,如果她動作再大一點,或者我手一揮,我就能徹底去死。
“媽媽,我吃飯?!泵蝗徽f。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想到這不就是我自己嗎?我天真地把脖子伸得長長的,等著命運給我致命的一刀,我的女兒也是這樣。我發(fā)呆的同時她突然亂動,脖頸立即出了一點血。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哇哇大哭。我回過神來,把刀子扔一邊,把她抱起來。她一直哭,怎么哄都不停,我反復(fù)檢查那個傷口,沒什么事,她為什么會一直哭?是我的表情嚇到她了嗎?她知道我要做什么嗎?我對此沒有任何解釋,覺得她肯定不會記得,畢竟從頭到尾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她也沒有受任何傷。
后來偶然一次,我讓她幫我端個菜出去,她卻停在廚房門口,瞪著眼睛看著我,充滿戒備。我突然想起廚房里發(fā)生的那件事,也突然想到她從那天之后一次都沒有進過廚房,但那時我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這個共同的秘密總會被她忘掉,當時她才那么小,但看到她東京的家之后我才知道她一直都記得,她會一生害怕廚房,一生恨我。
我不會為自己辯解,因為我是那么失敗的、無能的媽媽。
我對我的女兒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她能開心。為了這個,我逼她讀書,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但我一直想不通的是,我自己不開心,又如何能教她開心。
我哭了太多,眼睛都要瞎掉了。毛毛從日本給我?guī)砹搜鬯幩?,說滴在眼睛里很舒服。她以為是我工作改卷子太疲勞了,她怎么能懂那是因為我哭到心碎了呢?多少次,幾百次?幾千次?我想跟她說以前的事,但從哪說起呢?你曾經(jīng)有過一個弟弟?還是,我真的絕望了?直到最近,我才嘗試把那些事寫下來。
也許她會說:“不要抱怨那些無力改變的事?!薄叭吮仨毷紫葘ψ约汉谩!薄澳遣皇悄愕腻e,你要放過自己?!彼x書多,見識多,經(jīng)常用這些話來勸我想開點。
她說得都對??蓪τ谖襾碚f這些都已經(jīng)太晚了。最痛苦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而最痛苦的時候已經(jīng)改變了我,我已經(jīng)被折磨成了一個怪樣子——這么多年我一直這樣想。
直到毛毛告訴我她懷孕了,是個女兒。我立即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衣服熨得服服帖帖,做好了去找她的準備。雖然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坐飛機,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兒。我從沒這么清楚地感覺到:我要好起來了。
王彩英
提著待產(chǎn)包入院的時候,我在前臺一筆一畫寫下我原本的名字:王彩英。
渡邊曾經(jīng)有意無意地告訴我,在外面報日本名字會比較好。我沒有問為什么,因為我知道他是指不會被人特殊對待。他太希望我融入日本社會了,就像希望我融入他的家庭,變成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媽媽。這當然沒有錯,但我始終無法發(fā)出像日本人一樣純正的音調(diào),在外面報出“渡邊彩英”的名字之后不出三句話對方就會察覺我不是日本人,我沒有得到特殊對待,但有時候我需要特殊對待,比如多為我解釋幾遍我才聽得懂,比如我的思維方式一直很中國,需要時間來轉(zhuǎn)換到日本思維,如果有特殊對待我會比較容易生活。
媽媽緊緊跟在我身后,離我一步遠的位置。這樣她既不會撞到我,也可以隨時扶住我。她穿著來的時候那件淡黃色毛衣,毛衣松松垮垮地掛在她瘦弱的身體上。黑色寬松褲子,紅色運動鞋。她的全身上下包括那個棕色斜挎包都是我給她買的,大概五年前回中國的時候。
她的眉頭皺得很緊,嘴角又繃直了。我甚至感覺她的頭皮都繃緊了,在這種陌生又安靜的環(huán)境里她一定很緊張。她看著我一筆一畫填寫個人信息。
“我知道,這是住址的意思?!彼钢砀裆系娜照Z“住所”一詞,就像一個熱衷于猜謎的孩子一樣笑了。
“沒錯!那這個呢?”我指著日語“名字”那欄。
“名字!”
“這你都知道?”
“因為你在后面寫了王彩英嘛?!眿寢尯喼毙Τ梢欢浠ā?br />
我也笑了。護士微笑著看著我們,我知道那代表讓我們小點聲。但這時候就是該使用我中國人特權(quán)的時候,媽媽笑的時候,天塌下來我都不會打斷她。
“陪產(chǎn)家屬……只有外婆一個人嗎?”護士用日語問我,她一定是想問孩子爸爸會不會來,但又覺得直接問的話太冒犯了吧。
“是的?!蔽易匀挥萌照Z回答。媽媽的目光緊緊盯住我的嘴,好像是能破譯我們的語言一樣。沒幾秒后她還是忍不住問我,護士說了什么?現(xiàn)在要做什么?什么時候輪到我們?
“護士想知道孩子爸爸會不會來。”
“你怎么說的?”
“我說不會?!?br />
“她肯定以為你是單親媽媽了?!?br />
“我才不在乎她怎么想?!?br />
“我也不在乎?!?br />
“那你就不要問我們在說什么了,為什么什么事你都想知道?”
“我聽不懂當然想知道,如果我能聽懂我當然不會問你了?!?br />
媽媽的答案無懈可擊。
當晚,我生下了女兒小花。陣痛斷斷續(xù)續(xù)有三個小時,媽媽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我抓著媽媽的手,生完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都被我捏青了。
小花被塞在我懷里,那么小,那么軟,她完全依賴于我,我要保持專注、警惕、堅強……
我嚎啕大哭。花田助產(chǎn)士問我要不要照個合影。我抹把眼淚,請她給我們照相。
“很好,請再笑一笑……”
她連續(xù)咔嚓了很多聲快門。
媽媽說:“這個護士人真好。給我們照相,剛才還給了我一瓶礦泉水?!?br />
我也覺得花田助產(chǎn)士人真好。在我分娩的時候,她一直用最簡單的日語告訴我如何用力和呼吸,因為她知道我是外國人。
產(chǎn)院推崇母子同室,所以當我被推回病房后小花立即被送了進來。媽媽忙前忙后,把小花捧在手心,我的恢復(fù)情況良好,不出幾天就能順利出院,我們?nèi)齻€人一起回家。
家,是兩周前搬好的新家。離最近的車站要走路二十分鐘,但沿途有兩個大公園,一個圖書館,還有一個兒童樂園。我和媽媽一起去看房,對那兒一見鐘情,覺得是適合育兒的好地方。
離開渡邊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激動的樣子,也許他知道這場重要官司他已經(jīng)不占上風(fēng)了。他站在廚房,壓低聲音用日語問我:“是因為你媽媽不喜歡我?”
我搖頭。
“你自己說過中國人的親情太粘稠,父母和子女不獨立的!你現(xiàn)在還要做這樣的事?”看來他堅信是媽媽煽動了我,即便我否認。
“我不想跟你吵架?!?br />
“是因為古井純子?我立即就跟她斷掉,保證再不聯(lián)系。如果再聯(lián)系……”他搜索著合適的懲罰,“再聯(lián)系我就凈身出戶?!彼欢ㄕJ為自己說出了重量級的承諾,臉上甚至露出了一點得意。
“我已經(jīng)找好房子了,還有工作?!?br />
“怎么可能?你還要工作?”
“我要把博士學(xué)位修完,在這之前在大學(xué)做教授的助手?!?br />
“你這樣對肚子里的孩子好嗎?”他已經(jīng)籌碼將盡,我知道。
“正是因為肚子里的孩子,我才想這樣做?!?br />
“你不熱愛生活,總是不開心,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能忍得了你?”渡邊終于暴露出可怕的一面,我隱隱約約意識到,但一直在回避面對的那一面。
“也許就是因為住在這里我才會不熱愛生活,不開心?!痹谶@一場短暫的辯論里,我的手一直放在肚子上,感受著隨著我的情緒起伏而胎動的小花。我要堅強,因為我要保護你,我在心里默默說。
“你是孩子的爸爸,我不會攔你和孩子見面,你愿意的話這些細節(jié)我們都可以慢慢商量。我只是不再愛你了?,F(xiàn)在我要走了?!?br />
渡邊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像受到了重擊的傷患。
曾經(jīng),他認識的我是一片羽毛,美麗而軟弱,隨風(fēng)吹動。而他不知道的是,現(xiàn)在我和媽媽一樣,也成了一座不起眼的、堅強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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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9-22 19:52 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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